——他們都說小姨子說婆婆害死的,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小姨子把頭擱在麻繩前在我床邊耳語要好好照顧婆婆。然後,我就剩餘婆婆一位親人。婆婆從未提過我為什麼沒有父親母親,彷似我在石頭中空洞而出。

小姨子是婆婆的女兒,但不是我的母親。我的婆婆比住在旁邊的婆婆後生得多,看起來只不過是三十來歲,小姨子離世時也正值青春盛放的時候。他們都在追問婆婆小姨子的事情,說看過小姨子曾經帶很多不同的男人回家鬼混,說婆婆縱容放肆小姨子胡作非為……其實婆婆從來沒有責怪過小姨子,只是他們不斷將憶測加諸於婆婆身上。

某天小姨子哭著的走回家,我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最後婆婆煮了一碗薑茶給她。小姨子與我留在家時哭得狠狠,似要把身體的水份都搾乾一樣。她淚眼紅紅的問我,想要個弟弟嗎?其後小姨子經常把我趕出外邊,不是要我跟鄰居到湖邊挖抓大蜆花甲當晚餐,便是吩咐我去釣魚或當跑腿。

他們圍在婆婆身邊說,幾乎每個男人都跟小姨子有一腿。


面儲紫氣的小姨子被放到泥土大坑中,婆婆要我跟她道別,那時候我才肯定小姨子真的不會回來。以往都是小姨子教我執筆寫字,她走了之後便換來婆婆。小姨子說過婆婆是民初建國首批女學生,什麼東西都懂的。她有時會說說孔孟的三綱五常,有時又說說包法利夫人跟安娜卡列尼娜,說虛無主義與馬克思……她說世事總是矛盾的。其實我什麼都聽不懂,她說沒有關係,有時候這樣子會比較幸福。





婆婆從來不用工作,我直到她離世前一刻才知道她這麼多年來都是依靠典押自己的飾物來過活。她的針織技術比小姨子好,差不多我所有的衣物都是由她一手一腳製造出來。她好像沒有朋友的,自小姨子過身後都沒有看到人跟她搭話。


打仗了。隔著窗子看到一枚又一枚的炮火擊在民居中。士兵踢開我們房子的門,說要把所有首飾財物都拿出來,老態漸現的婆婆與我在角落依偎著說這兒什麼都沒有。不知道士兵們相信不相信,總之他們把這兒反轉都找不到些兒有價值的東西,士兵問會不會藏在婆婆身上。婆婆聽罷立刻脫光,亮出皺皮瘦弱的胴體。士兵舉手揮下一鞭怒吼,不要讓我看這麼醜陋的東西,然後幾個躡足離去。我看著皮開肉裂修口溜下血水。熾熱的。凋零的。

婆婆發了一場高燒,掩著傷口躺在床上。她說有些米藏在磚後,要我把米拿出來煲稀飯,還吩咐我要留一點給旁邊剛有嬰兒出生的那戶人。拿出兩個碗子留下二人份的稀飯便把整個鍋子提過去。

稀飯發出令人動容的香氣,我情不自禁的嚥下口水,一來想盡快回家吃,二來想盡快把這鍋快樂的種子散播開去。我跑到鄰居的大門外,看到門沒有關上,屋內發出奇怪的聲音,像勞動者工作一樣。我探頭看,搖籃上的嬰兒正在熟睡,骨瘦如柴的女人一絲不掛的躺在地上,手握著米袋,內裡只有煮一碗稀粥的份量。沒有穿褲子的男人依傍她的下身猛搖著身子,口不時呼出大氣,似得到滿足一樣。我走上樓梯,放下鍋子,依牆而坐,直至男人穿回褲子昂首離去,才敢敲門。

我沒有跟婆婆提起過這件事,把它掩沒有腦海中,因為她當時的表情絕不是普通人應該擁有的。婆婆一兩天就痊癒,她沒有說太多的話,只要求我留在家裡不要隨意外出。我把家裡能做的活都幹好,只好待在家面壁。






我看過人的屍體,在挖樹皮吃的時候跪在地上消逝。他們說屍身單薄得好像被強風一吹就會飄走。有人用利刀把他大腿的肉割走。不要說黃金了,如果男兒的膝下能換來一餐溫飽,我相信大多數人也會跪下。

婆婆每隔兩三天就會帶少許米回來。有時候我們一天也吃不到一碗稀飯,只能餓著肚子聽寒風擊撞窗戶的吱吱聲。那些年很冷,天冷,人心亦冷。附近的木都用來當薪柴,人們連教堂學校的木制家具也燒起來取暖。即使如此,婆婆仍然把僅有的柴木和稀飯分給鄰居,她說年紀老了就應該把吃的留給下一代,成年人能夠做的只是養育和餵食,像對花兒灌溉一樣,要怎樣成長就取決於自身。婆婆有個小習慣,每當飢餓感散播全身時她會咬咬下唇,吳儂軟語的說話。

最後一年是最難捱的,自鄰居的嬰兒凍死後,鄰居也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兩三年前繁盛的小市區變成一片死寂,死神似長期駐守這兒,人們走的走,死的死,嚇得連老鼠也不敢內進,我們的櫃子和床老早就當成柴火,婆婆下街的次數也少了,稀飯也像水一樣。婆婆說堅持與放棄都沒有太大分別。我們是悲劇,是不能改變的,只是長短的問題。就當感到要暈下來的時候,教會的人開門分給我肉包子和毛毯,說這是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事。

冬天過去了。天氣變暖後我們的日子也沒有這麼苦。





夏天,婆婆氣急敗壞的走回家說戰爭完了。門外是一隊隊乘車離去的軍人。市民都走出街道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