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怎樣,天還是會亮起來。

我忘記關掉鬧鐘弄醒了牠。牠張開眼睛,四肢與臉都對著我。我看著牠忍痛嘗試站立,不果,後腿絲毫沒有力支撐身體,倒塌下去。前腿勉強矗立,全身顫震保持風吹即瞬的姿態。

我出手抱起牠,將牠放到胸膛上,感受屬於牠的體溫。牠伏下來,前腿按著我的脖子,頭倚在下巴的鬚根上。

還是想起牠活潑好動的樣子,想起牠在玻璃門後以為我會走的樣子,想起牠在我上班前道別的樣子,想起牠在我下班後玩耍的樣子。

眼睛還是不經意漏出淚水,似要沖掉這十數天的回憶。凹凸不平的舌頭在臉上掃著。還是停不下來,雙手擁著牠。





我只能更大聲地嚎哭。


電話響起來。老闆問我到底去了那兒,我說一段時間都不能上班,對不起。他問發生什麼事?我答沒有事。他說把事弄完後就快點回來。

牠依然躺在胸膛上,不時眨眼,滾動比波子更圓的黯黑眼珠。

最後的七天,我們應該怎樣渡過。

我放牠到用來大小便的報紙上,然後趕快地洗澡。出來的時候看到黃濁尿液與糞便,站不起來的牠爬向我,伸出舌頭哆嗦。後腿似完全沒有知覺的貼著地面,前腿不斷按扯爬行。





我只可以不去騷擾牠最後的努力。

當一步也不能走的時候,才知原來走路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收拾好骯髒的報紙後仍然嗅到尿液氣味,原來牠的後身沾滿小便。

不論怎樣亦只好活下去。

我們一併到寵物店選購洗澡液、寵物尿片和風筒,又買了玩具與小食予牠。





寵物店的職員問我是否會收養牠,又說在西灣那邊看過我跟牠散步。

牠從袋中探頭出來,呆呆滯滯的看著他。

我答道。

對,我是牠的主人。


原本打算在正式領養後才替牠改名字。也許我們等不了那天。

用清水沖掉牠身子上的洗澡液,手同時掃走多餘的水份。關水後牠只能輕輕搖動前身與頭部,沒能好好脫掉水珠。以毛巾包住牠抱牠出外,一條不夠用就用兩條,兩條不夠用就用三條……要快點吹乾身體不然會著涼。

我望著上天予牠的身軀與不能動的下身。聯想起老爸年輕時照顧一樣是下半身不能動的婆婆。我給牠穿上尿片,抱牠到涼亭,看海天一色,看海浪湧來,看漁船駛走,看街渡駛來,看老婆婆上船,看老婆婆下船,看別人在長直路踏單車,看旅客走到碼頭拍照,看他們伸手逗牠玩耍,看太陽從東移到涼亭頂上。牠睡了。我不敢動,彷似一碰便會把薄如紙張的生命弄碎,化成無盡的紙屑隨風跌落海中。我不敢動,即使手痕腿麻也不敢動,只是怕打擾看似微弱的呼吸。





街渡載著十多個小學生上岸,他們的老師指著張保仔洞說些許歷史。學生們的吵鬧聲早已弄醒牠。牠身子一震,張開眼睛,露出安心的神情。小學生在摸牠,說牠很可愛。我說可以試試餵牠,然後遞上小食。他們說小狗的動作很慢,笑牠要穿上尿布,又問為什麼不在地下走?

牠病了,走不了。

什麼病呀?

骨癌。

那叔叔你在照顧牠嗎?

對,醫生說牠只能活多一星期。


遠方的老師嚷著要他們跟上隊伍,他們徐徐走向老師那邊。老師問他們為什麼哭起來?





我抱著牠回家,不想再為別人的旅程添上哀愁。

牠進門後便想掙扎下地。牠緩慢地爬,折騰。我在看,在想著什麼名字適合牠。

其實我也在掙扎,賦他新的名字就像要把牠以往與原主人開心的記憶抹殺掉。在牠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候就只有我在牠身邊,彷彿是我把痛苦帶來。

思緒像十多條索帶緊緊結在一起,鬆綁不了,沿著某端走到某端,全然沒有方向,沒有前後左右,沒有意識的。

最後我睡著了。醒來的時侯看到牠伏在床邊,望著我,似要出聲但不夠氣力。

也許像道堂職員說的一樣,臨過身的人也不想別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