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謝謝你到來,我的好女孩。」卡米拉說着,便緊緊抱着剛到達的葉綾。

「這兒難找嗎?」卡米拉接着問。

「不,計程車司機一聽到『葉子書店』就懂。」葉綾說。

卡米拉領着葉綾進入書店內,這是一間陳設古老的書店,木造書架以至架上的書籍皆如陳年古物,在昏黃燈光下發散着十九世紀的氛圍。通過窄窄的由書架形成的走道,便進入到書店內室。那兒是一個溫暖的客廳,就像居家客廳一樣,黑色真皮沙發,波斯地毯,小而精緻的木造茶几,上面放着英式杯碟茶具,只欠一個泥磚火爐,便儼然一個英式古堡的標準客廳。

客廳內,本來相當適合成爲泥磚火爐的角落,現在置放着一張長桌,桌上擺滿蠟燭和香薰,桌子中央擺放着一尊馬爾他豐盛女神的塑像。燃點的幽香散滿一室,氣氛迷離。






「你好,歡迎你。我是『葉子書店』的老闆。」老闆熱情地握着葉綾的手說。

葉綾不理老闆,反而扭頭面向卡米拉,問道:「唔,這是玩笑嗎?我需要笑出來嗎?」

卡米拉輕拍葉綾肩膀,微笑着走開。

「這不是玩笑話,我確實是古董店,咖啡店和書店的老闆。我就是老闆,從來如此。」他卜勒認真地說。

「好的,再次恭喜你,他卜勒先生。可你千萬不要跟我說,你已經買下整個馬爾他島,否則我一定會相信的。」葉綾說完,立即拋下老闆一人,逕自走開。





客廳裏已經聚集了八九人,他們分成好幾群,聚在不同角落輕言細語,因此不覺得吵。葉綾找到一個無人角落坐下,旁邊坐着一名中年女人,她向葉綾一笑,問:「你就是從香港來的女孩?」

「噢,對,你說的香港女孩,應該就是我吧!」葉綾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最近他卜勒經常提起你,他說你是天使下凡,是上帝對他祈禱的回應。」女人說。

「回應?這是什麼意思?」葉綾皺着眉問。

「自兩年前離婚,他就一直禱告,希望上帝把真正的靈魂伴侶帶到他面前。這兩年他約會過很多女孩,可沒有一個能發展成長久伴侶,直到你出現,他才好像尋回生存意義似的,整個人一下子活躍了起來。」女人說。





「我想,他只是見一個愛一個而已。」葉綾說。

「不,真的,雖然這兩年他不斷嘗試和尋找,可他一直不開心,坦白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開懷大笑。直至上星期,他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紅光滿面,充滿幹勁。」女人頓了一下,續說:「原因是,他遇見了你。」。

葉綾被女人的話嚇得花容失色,啞口無言。

「噢,對不起,甜心,第一次見面確實不應該談這些話題,哈哈,請你別介意。」女人眨了眨眼,神情得意地道:「順帶一提,我是他卜勒的姐姐,你可以叫我他卜勒小姐,或者是迪米治太太。」

迪米治?尤達斯不就姓迪米治嗎?葉綾儘量裝出鎮定,說:「嗯……你好,迪米治太太。」

「我想你沒有猜錯,我丈夫就是你的攝影師,尤達斯。迪米治!」迪米治太太好像懂讀心術一樣。

葉綾臉紅耳熱,不敢說話,只是尷尬地點頭強笑。





騎士團雜誌已經在三天前出版,葉綾亦會在明天返回香港。在臨別之前,卡米拉特別邀請她出席這晚上的聚會,她說這是一個神祕的巫術聚會,葉綾立即就答應出席。一來,她對卡米拉本來就充滿好感,從來沒有想過要拒絕她的邀請,二來,當她一聽聞是神祕巫術聚會,便立即雙眼放光。沒辦法,神祕事物總是能緊緊的吸引住她。

「尤達斯對你溫柔嗎?」迪米治太太問。

「喔,什麼溫柔?我……」葉綾一臉慌張。

「你知道,他一旦拿起照相機就立即換了個人似的,眼內只有攝影,什麼人情世故都拋諸腦後,變得不好相處,甚至不近人情。」迪米治太太解釋說。

葉綾確實覺得尤達斯嚴厲得不近人情,可是她說出來的是另一種話:「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還好啦!他並不太嚴厲。」

「葉綾小姐真寬容,尤達斯的脾性我最清楚,坦白說,我也曾經受過他身爲攝影師的閒氣,哈哈,當年我也是一個封面女郎啊!」迪米治太太說。

「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啊!」葉綾把這句話完全地吞進肚子,她真正說出來的是:「那你一定是尤達斯曾經遇過最美麗的一位封面女郎了。」

事實上,尤達斯夫人年老色衰的程度已經有目共睹,她看起來好像比禿頭的尤達斯還要老好幾歲,臉上皺紋多得已經不可能用化妝修補,深陷的臉頰令顴骨異常突出,面容乾枯僵硬,看起來倒有點巫婆的況味。





跟她比起來,我確實是既青春又美麗啊!當然我比她胖很多,可她也太瘦了吧!露出來的手臂就像枯枝敗葉,相比起來我那胖嘟嘟圓滾滾的手臂或許還更宜人呢!難怪尤達斯要……

葉綾閉上眼,輕輕搖頭,欲壓制腦海的想法。這種莫名其妙的比較令她相當反感,她覺得很對不起迪米治太太,而且是再次對不起她。可是一如既往,想法越被壓抑,只會變得越響亮,它就在腦海裏重覆又重覆,並隨着感官吸收到的新資訊,不斷更新評論的內容,深度和角度。總之就是要把迪米治太太批評得一文不值才肯罷休。

這是小我自保的伎倆吧!葉綾忽然看出這種惡意批評的本質。對,如果不把迪米治太太說壞,試問我如何平衡自己的罪疚感呢?

情形就像防暴警察奉命毆打和平示威者,他們心知這事情違背良心,可是違背命令的後果是失去優越工作,而違背良心沒有即時或看得見的損失,於是,短視的可憐蟲自然選擇後者。然而,爲了令自己好過一點,他們必須妖魔化示威者,從而合理化自己無理的毆打,以保護他們可憐而脆弱的心靈。

「這不是我的錯,事出必有因,我比她有吸引力是明擺着的事實,她要追究起來,亦應該檢討一下自己的保養功夫,對不對?」小我說。

「不對,當然不對,你簡直強詞奪理。我可不跟你一起做可憐蟲,你給我閉嘴!」葉綾反駁道。

就在她跟小我舌劍唇槍的時候,迪米治太太適時開口,打破了悶局,她問道:「葉綾小姐對巫術有認識嗎?」





感謝對方轉換話題,葉綾笑一笑,打趣道:「嗯,咒語,毒蘋果,會說話的青蛙,還有煮沸的大鍋。」

「哈,沒有哪!沒有那麼神,我們巫師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說着,他卜勒突然一屁股坐在葉綾身旁。

「不,你是古董店,咖啡店和書店的老闆,你是老闆,而且從來如此。」葉綾用誇張語氣把話說完:「現在,你還搖身一變成爲一個受人敬仰的大巫師,你怎麼可能是個普通人呢?」

少了根筋的老闆毫不知覺,對葉綾的“褒獎”竟照單全收,說:「哈,有道理!我確實不是普通人。對,我還是一個巫師呢!」

「老弟,你還不算真正的巫師啊!」迪米治太太插口說。

他卜勒昂起頭,表情天真地大聲道:「嗯,差不多啦!假以時日,我必然會成爲一個出色的巫師,等着瞧吧!」

這時候,卡米拉走到客廳中央,表示聚會正式開始。語聲剛落,人們便自覺地把沙發茶几等等傢俱搬到一旁,清空客廳中央的位置。大家依着卡米拉的指示,開始圍成一個圓圈。當中的邏輯是梅花間竹,男女男女排列着。葉綾猜想,大概是陰陽相間的意思。

總共有十三個人圍城一圈,握着葉綾左手的是他卜勒,這是他努力爭取的成果,葉綾躲也躲不掉,至於握着她右手的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先生,他的臉上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看起來很搞笑,葉綾覺得。





「好,大家,深呼吸,放鬆……對,吸氣,呼氣,放鬆。」卡米拉指導着大家進入狀態,葉綾亦很努力地跟隨,奈何神祕的巫術儀式快要展現眼前,心裏既興奮又害怕,所以一直放鬆不下來。

大家都靜下來以後,卡米拉開始發出「呀」的聲音。聲音慢慢地由小變大,然後其他人亦開始發出「呀」的聲音。張開嘴巴喊出「呀」的聲音,是一種開放而上升的聲頻。聲音持續着,十三個人的聲音慢慢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和諧的共鳴。

接下來,卡米拉轉以「唵」的聲音發聲。收緊嘴巴喊出來的「唵」,剛好跟「呀」形成對比,這是一種低迴朝下的聲頻。人們很快也接着喊出「唵」的聲音。這下子的共鳴更爲顯著,聲頻彷彿震顛着五臟六腑,葉綾腦袋深處有種麻痹的感覺。

這是一個接通天與地,讓能量暢行於天地而無所阻隔的儀式。經過這個儀式之後,十三人圈子裏的氛圍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強大的能量在圈內每一個人之間流轉,體質敏感的葉綾初時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但很快亦適應過來。

「大家可以放鬆,這不是一個正式的巫術儀式,只是單純讓空間變得純正的必要程序而已。情況不會深化下去,別擔心哪!」卡米拉輕聲說。

葉綾有點尷尬地,她覺得卡米拉這話是衝着她而說的。

接着,聚會的氣氛開始輕鬆下來。各人開始暢所欲言,分享各自的神祕體驗,閱讀心得,靈修經驗等等。坦誠是這個十三人圈子裏最大的特點,葉綾沒有見過一羣人聚在一起可以如此開放,坦誠而不設防,沒有個人爭鋒,沒有自辯,沒有自憐,甚至避重就輕亦沒有出現。在葉綾眼內,大家都似乎有點過份天真,過份暴露自己。然而,當她真正成爲其中一分子時,不知不覺間她竟也變成了一個過份天真過份暴露自己的人。

其中有人談論榮格對巫術的看法。

「榮格認爲,巫師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橋樑,而且是唯一能夠在正常世界和異常世界之間來去自如的人。因此巫師其實是比一般人更具有勇氣的人。」

「同意。巫師,就是遊走於兩個世界的信使。」

「唔,榮格亦曾經說過,靈魂生來就具有宗教性。他認爲,近代因爲科技發展,唯科學觀以及無神論等等思潮,人們無法得到本應由宗教帶給我們的,有關生命意義的知識。而提倡回歸自然回歸本我的巫術,剛好可以彌補這個缺陷。」

「對,許多人都沒有想過,巫術不但是一些技術,它背後還有一整套的哲學,價值觀以及運作邏輯。這是一種與主流社會背道而馳的價值。而這正正是它可貴之處。」

然後有人提及一部巫術經典《雅拉迪亞》的內容。

「貝內文得的遊戲到底是什麼?」

「野外性交的儀式。」

「這是誤傳吧!」

「不,這不就是聖婚的意思嗎?」

「據說《雅拉迪亞》是一本僞作。」

「真的嗎?」

「至少它不是最初所宣稱的一本中世紀留傳下來的經典。」

「它不是……什麼?」

「對呀!據說它是當時一位叫瑪達蓮娜的女巫編造出來的。」

「就是說,那是十九世紀末的作品。」

「僞作品。」

「可話得說回來,書是那位女巫寫的沒錯,可也不代表書的內容全是錯誤或與事實不符,對不對?」

葉綾發覺自己越聽越迷茫,接下來的內容她幾乎都聽不明白,無聊中她看着桌上的豐盛女神像,在薰煙迷離中,她開始微微走神,目光或意識的焦點開始模糊,神像與周圍景物彷彿融成了一團,閃出多於七色的微光,醉人心絃。

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聚會亦已經結束了。如夢初醒的她看着人們魚貫離去,卡米拉靠近來輕聲說:「先別離開,等一下我來找你。」說畢,她便逕自跑到大門口,送別離去的會衆。

等她回來時,葉綾注意到,客廳裏已經沒有其他人,連老闆他卜勒和迪米治太太亦不知跑到那兒去了。

「感覺怎樣?」卡米拉說。

葉綾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然傻笑。卡米拉也不追問,微笑着把一個可以放在掌心的小型女神像遞給葉綾,說:「送給你。」

「喔,謝謝!」葉綾由衷地道謝。

「這是給你的護身符。」卡米拉說。

「護身符?」葉綾反問。

「保佑你一切順利。」卡米拉說:「我知道這次拍攝的經歷,對你來說是一次突破,當然也是一次冒險。現在險已經冒過,不論成功與否,不管你之後有何打算,你的人生都已經被改變,已經返回不了過去。接下來你要面對的,都會是新的狀況,新的人生。」

卡米拉頓了一下,然後一字一頓地把下面的話說完:「我希望你可以延續這次的冒險精神,繼續突破舊有的框框,超越自己,爲自己的人生開創出更廣闊的空間。」

葉綾隨即想到自己固有的人生是如何閉鎖,開創更廣闊的空間?我可以嗎?

卡米拉微笑着說:「這不是泛泛之談的護身符,是真正施過法的護身符,小心保管啊!」

葉綾瞪大眼看着掌中小神像,驚嘆地道:「噢,真的嗎?巫術護身符?」。

「對,哈,看你,一提及巫術什麼的,便即時精神百倍。」卡米拉笑說。

「唉,我畢竟也當過女巫嘛!還是性感小女巫呢!」葉綾調皮地道。

就在這時候,他卜勒姐弟不知從何處回到客廳。卡米拉對葉綾眨眨眼,便離開了客廳。葉綾目送卡米拉遠去,便默默低頭看着掌上的護身符。女神塑像的乳房極其豐富,葉綾看着看着便着了迷,模糊間,她覺得自己的乳房跟女神的乳房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形狀和下垂的角度。

不知何解,這想法很困擾她,她覺得必須使力搖頭把這種想法甩走,可惜,再一次,她沒能成功甩走什麼,再一次,越是抗拒的便越是猖狂,甩不走也趕不掉。

另一件她沒有成功的事情,便是她無法擺脫他卜勒的苦纏。事實上,居功至偉的應該是迪米治太太。對,差不多就是迪米治太太把她推進他卜勒車子裏的。無論如何,葉綾面對迪米治太太時,總是有種作賊心虛的感覺,對她的殷勤總是無法拒絕。

「你知道嗎?他卜勒其實很捨不得你,可他又不能強逼你留下,反正你明天就要離開馬爾他,就請你行行好,讓我這個可憐的弟弟親自送你回旅館吧!」迪米治太太以懇求的目光看着葉綾。

葉綾嘴硬心軟的品性似乎已經變成人所共知的常識,迪米治太太看得很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她推上了名貴大房車。車子默默開向旅館,開車的他卜勒卻沒有一刻沈默,彷彿不說話會立即變成石頭似的,他一直急切地訴說着什麼跟什麼,而葉綾只覺耳朵嗡嗡作響。

「可以安靜一下嗎?」葉綾忍不住說。

「喔,好的。」他卜勒說:「不過,你真的不餓嗎?你還沒有嚐過全馬爾他最正宗的兔肉料理啊!這是否有點可惜呢?還有……」

「你不是說好的嘛!」葉綾閉上雙眼說。

「說好?說好什麼?」他卜勒問。

「我說,安靜一下!你說,好的。」葉綾說。

「噢,對,我說好的。」他卜勒舔了舔唇,繼續說:「不好意思,那兔肉餐就暫且不提吧!明天的安排……也暫且不提吧!嗯……對,對不起,說開了就停不了。不過……」

「閉嘴!」葉綾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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