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鐘聲,讓我想起了三年前的中三暑假。
 
「鈴──」
 
聽到鐘聲,大伙兒都往樓梯方向散去。突然有人一手搭在我完全被汗浸濕的肩膀上。我轉過頭去,是大舊。他正微笑著,舉起捏成拳頭的手。
 
「又嬴,輕鬆到震。」我也跟著舉起拳頭。擊拳的一剎,一種叫作默契的物質從指骨之間相互穿插,於是嘴角便自然地上揚,會心微笑。
 
我踏上樓梯間,某人正在後方竊竊私語著。「輕鬆?一陣個統測肥佬就唔荒唔輕鬆啦。升唔到中四就大檸樂。」我回頭一望,是大汗淋漓的肥杰。
 




「傻仔,比人大炒個個就升唔到中四。」我哈哈大笑著。「返去練下你啲籃板啦,你搶得嬴我就升到中四架啦,傻閪,哈哈。」
 
突然之間,整條樓梯間的人都停了下來,不發一語。我望向上方,體育老師銘sir正瞧著我看。
 
「黃佑聰,一陣午讀時段落黎特別室搵我。」
 
他說完之後,便冷冷地從我身旁走過。身邊都人都噤聲不語,躡手躡腳地繼續行走。我的聽覺突然變得靈敏,雖然沒有聽出竊笑的聲音,我卻自覺被當旁掌摑,臉頰發燙。
 
走進特別室,銘sir正站在投影機螢幕前,藍色的螢幕光覆蓋著他。
 




「過黎坐呀。」他語氣不見怒意,而我卻早已手心滲汗,四肢忽然僵硬得不聽使喚。
 
他見我無動於衷,便露出一臉和藹的微笑,臉上泛起的皺紋和頭上灰白的髮絲,讓我想起一個風塵僕僕地下班回家,抱著女兒被她胡亂親吻著的好爸爸。「唔洗驚喎,我唔係叫你過黎比我鬧既。」
 
「……你……你唔係想話我講粗口咩?」
 
「粗口呢家野,我幼稚園都識講啦。」
 
於是,我竭力走前兩步,才驟覺小腿重得有如被綁上千斤石頭。
 




「佑聰,你係個叻仔,你呀sir我係唔會睇錯人。不過,你有心魔。同一般中學生一樣既心魔。」他煞有介事地說。
 
我不明所以,只覺得可笑。心裡想著:「銘sir,近排撞邪?」
 
「籃球唔係咁打架。」他用手指指著自己胸口,「你已經就黎升中四,但你呢度入面,乜都冇。好快有一日,你打打下波,就會突然問自己,究竟我做緊乜野。」
 
叫我入黎就係同我講道理?憨鳩,我每朝出既汗,仲多過呢到任何一個人晏就食既飯呀。
 
「銘SIR,你呢番說話真係令我獲益良多。」我低頭看著拋光過的綠白色地板,地板反射著螢幕映出的光。「我打波既時候,個腦空白一片,咩都唔諗,剩係集中係每一球上面。其它野都唔諗。我覺得打波應該係咁。」
 
他笑笑,拉出收在桌下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你真係咩都唔諗咩?你而家靜靜地諗下,你輕鬆嬴左對方,同你比人炒蛋,你呢度諗緊啲咩野?」他又指著胸口位置。「唔係個腦,係呢度。個腦會呃人,甚至會呃埋你自己,但呢度唔會。」
 
房間裡陷入短暫的寂靜狀態,時鐘的秒針在滴滴嗒嗒地轉動。不,那不是時鐘。那是來自我內心悸動的聲音。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
 
他十指扣起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彎前,我忽然有種被警察盤問的恐懼,像心裡面緊緊蓋著一切秘密的那塊布,此刻正被一雙怪手毫無保留地掀開。




 
「佑聰,你打籃球為左啲咩?純粹為左開心同快樂?如果你可以靜靜地一個人,夜晚對住塊鏡,洗個面,再慢慢諗,就知呢個唔係真正答案。你好怕輸,好怕失敗,我知道只要你持續地、不停地輸,你就唔會再鐘意打籃球。呢個就係問題。將籃球當成一種將自己凌駕於其他人既工具,就好似一粒雪花,係雪山越滾越大,停唔到,直到比另一個比你大好多既雪球一下打散。」
 
他稍稍定神,便繼續說下去:「籃球對你黎講,唔係一項運動,係你成個人既意志。我睇得出,亦知道你既故事。我想話你知,勝利帶黎既快感、認同感,就好似競技比賽入面既毒品,好易就會令你上癮。但由你上癮個一刻起,你既快樂,都只係取決於外在既事物,例如你身邊既人。」
 
「記住,打籃球,係一個探索自己既過程。」
 
我想起了自己的囂張跋扈,想起了自己的狂莽自大,想起了自己勝利後那不可一世的氣焰,和落敗後像喪家犬般垂頭的愁容。我輕輕搖頭,希望把這些正侵蝕著思緒的念頭甩開──
 
「千其唔好唔記得最初打波開開心心既自己呀,佑聰。」
 
「你講野好似幾矛盾喎銘sir ──咁究竟,打波應該係為開心,定係為左探索自己?」我問。
 
他輕笑兩聲,「都話你係個聰明仔。或者你咁理解,你一路打落去,就會發現身邊有好多野都會嘗試令你迷失自己,令你唔記得左當初點解想打籃球。包括勝利帶黎既自大、失敗帶黎既恐懼,甚至係學業壓力,屋企人比你既壓力,諸如此類。」
 




「你意思係,無論發生咩事,我要時刻都保持住當初為左開心而打既諗法?」
 
「正確。但千祈唔好欺騙你自己喎。正如我岩岩所講咁,你個腦會呃你,但你個心唔會。你想像下自己既內心係一杯清水,而你一路打落去既過程入面,外界會不停咁嘗試將你杯清水整到黑蚊蚊。你要意識到,然後抵抗佢地,而唔係呃自己個杯已經黑過墨汁既水仲係清水。」
 
「但係你叫我過黎,唔係就係因為我入面杯水已經黑哂喇咩。」
 
「唔係,我睇到既係一杯清到不得了既水。」他語氣十分堅定。「只不過,你而家係完全冇意識到,外面好多野開始嘗試整污糟佢。」
 
我看著投影機投射出的一片藍光發呆。
 
「今日呢番說話,你而家未必好明白。但你相信我,係不久既將來一定會對你好有用。你就照袋住先啦。」
 
不知不覺間,我對被銘sir召來的恐懼消散得無影無蹤之餘,心裡還添上好幾分內疚。
 
「多謝銘sir,我諗我返去真係會好好反省。」




 
他對我豎起大拇指。
 
「銘sir後生啲個陣,都係個好自大既人。年少輕狂,邊個未試過呀。不過,我真係唔想你行返我舊時條路。如果一早知道自大會令我後悔成咁,我寧願一世都做縮頭烏龜……」
 
聽到他突然如此偏激,我有點嚇倒。
 
「後悔啲咩咁誇張?」
 
他低下頭,眉頭用力皺起,眼尾的皺紋於是顯得好深好深。
 
「如果我有得揀,我唔會行呢條路。但我冇。由個一刻開始,所有野都唔到我決定──
 
「──等我話你知,我個女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