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故事,我記憶很深刻。

那時候,它幾乎把我全身的神經通通撼動了一次,下午的課開始了好一段時間,我還是沒能回過神來。

而三年後的今天,那份記憶竟然還鮮明得在我腦海中活靈活現──

「聰頭──聰頭──醒啦憨鳩──」

有人正抓著我的右肩,一直猛烈地搖。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呢?我一陣天旋地轉,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眼前景象像一千度近視般朦朧。我揉著眼,順勢往下抹走嘴角的唾液,坐直身子。





「咩事呀──」

「Gaby係操場暈撚左呀!」

!!

我雙腿抓地用力一蹬,整個人彈了起來,膝蓋「哐啷」一聲撞上桌子下的鐵櫃,差點把木桌整張翻轉。同學們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只是──只是暈倒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黃佑聰,發生咩事?」梁sir兩眼帶有恨意。

「梁sir,我急尿。」我舉起右手示意。

中氣十足的梁sir頓時雙手叉腰,滔滔不絕:「呀黃同學,人有三急我好明白,係人都會人有三急,你會,我都會,甚至──有時會急到不知所措,行又行唔到,坐又坐唔直……」

我看了看掛在梁sir頭上的時鐘,已經下午三時多。這個時間,隔壁文科班應該在上體育課。我望向右側,Judy在櫃桶之內拿著手提電話,看來是她通知坐在她後面的馬騮把我搖醒的吧。

我向Judy投以一個懷疑的目光,她神情凝重地點點頭。





下課之後,我根據Judy給我的資料,趕到醫院病房,差點把銀包都遺下了在櫃桶。

剛走進病房門口,便看見她安穩地躺在病床,雙眼微微閉合,臉色卻十分蒼白,身上仍然穿著黃社的體育服。我敲敲門便直接走進去,好像不怕裡面有其他人在一樣。
「Gaby……」我把她的名字從唇間輕輕地吐出,輕得像喃喃自語一般。她應該聽不見吧?

「我知──我就知道你會黎。」她微笑的樣子好好看。

「我都唔知我自己會黎,你竟然會知,呢啲係咪叫心靈有犀?」我腦海一陣混亂,連錯用成語都沒有意識到。「你呀,咁弱雞架,上PE堂都可以暈低,仲要暈到入廠。」
她笑得很開懷,「我係直程昏迷左。哈哈,可能冇食早餐掛。」理所當然地,我亦沒有意識到她在亂編理由。

我呆呆地看著她的酒窩,一時靈魂出了竅。

「做咩剩係望住我唔出聲?」

「哦──冇呀,諗緊點解你話知我會黎姐。」





「因為我知道你係個守承諾既人。」她向下撐住床褥,我下意識地走過去攙扶著她,讓她坐直。「你記唔記得有一次我地坐係海堤睇日落,我問你,如果有一日我入左廠,你會唔會陪住我,餵我食粥?」

「記得,我仲話鬼你成日問埋哂啲假設性情境題,我成日覺得答錯會比你槍決咁,好大壓力,所以冇答到。」

「唔係,你有答。」

「我答左咩?」

「你望住個太陽話,你會餵我食太陽餅。」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的確,「無厘頭」是我的性格,而我亦不會記住這些「無厘頭」的舉動。

「喂,塊太陽餅呢?等緊你餵呀。」她佯裝張大嘴巴。





「不如我問你呀。如果我餵你食太陽餅,點知你食完之後嘔返哂出黎,咁唔算食左架嘛,我應唔應該信守承諾,接住你啲嘔吐物再餵返你食?」我一派胡言,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她卻突然一臉鐵青,「好啦,唔食啦唔食啦。而家真係有啲想嘔。」

我很想問她究竟感覺怎樣?是不是很不舒服?有沒有發燒?然後把手放在她的額頭,感受著和她親近的接觸,看著她問我「係咪好㷫?」我笑著回答:「冇,一啲都唔㷫,你好快就冇事架啦傻婆。」只是,一切都只能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幻想之中。

「喂,你唔係應該慰問下我架咩?」她一臉調皮。

「哦係喎,差啲唔記得添。」我把自己從幻想中硬扯出來,「你死得未?」

她驟然收起笑臉,表情肅穆,我便立刻後悔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乜你而家好想我死咩?」

「痴孖線,緊係唔係。你知我最叻就係鳩嗡架啦,唔好擺係心。哈哈。」

奮力擠出的笑聲並沒有為病房裡的氣氛帶來改變。她稍稍轉身,別過臉去。「你係咪仲怪緊我?怪我個陣粒聲唔出就走左去。」





我雙腿一陣無力,好想一屁股坐在橙色的膠椅上,卻又只能克制著衝動,慢慢坐下。兩腳完全放鬆的一剎那,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站立著。

「唔係,我唔怪你。我知道有啲野唔係咁易解釋到。」一陣雞皮疙瘩由心底湧上,好像在抗議著這個愛裝情聖的自己。「不過,我想知點解。」

「我自己都想知點解。」她聲音好小,「好多野,我自己都想知點解。」

看著她微微抖動著的肩膀,我感到不知所措。「唔好喊啦,血糖低再脫水就好大鑊架啦。就好似煮餸咁,嗱,你想像下自己係一碟菜,仲要係芥蘭,已經唔落糖架啦,仲要唔加啲水焗焗佢,咁咪乾鬼哂──」

「黃佑聰──」

我以為她又會遷怒於我,心裡已經準備好被她痛罵。

「──可唔可以應承我,無論發生咩事都好,下年都要繼續打落去?」





淚水如湧泉翻騰。

「我真係好想──好想睇到你親手拎住個冠軍盃。」

「點解你仲要關心我?」淚水在燙熱的臉頰淌出兩行痕跡。「當初乜都唔講咁走左去個個係你,而家咁樣算點?係呀我係鐘意你,到而家呢一刻都仲係,可能到以後都仲會係呀!咁又點呀?點解你唔肯話比我知究竟發生咩事?」

她的肩膊抖得好厲害。「可唔可以──可唔可以比多少少時間我──好快──好快就知道咩事──」

鼻水不停地倒塞她的咽喉,使她吐出每個字都十分困難,而她卻一直在重覆同一句說話:「好快就會知道咩事──」看見她哭成這個模樣,我實在不忍心再追問下去。

我坐在床邊,輕輕搭住她的肩,也輕輕地撫摸著,像在安慰一頭受傷的小貓。

──一切一切,以後再說吧。

漸漸地,她的肩膊不再抖動,呼吸聲變得緩慢而明顯。哭得太累了吧。但願我心愛的女孩能好好造個美夢。「每論發生咩事,我都會係你身邊陪住你。」我輕輕在她的耳邊說。窗外的夕陽,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