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仔,拎兩個花樽裝啲水,插起啲花佢。」
 
父親一瘸一拐帶著我,爬上了母親的墳前,沿途和無數人擦身而過。天氣涼快,我們卻都汗流浹背。
 
「都話左唔好清明正日上黎拜你老母架啦──熱撚到懵盛盛,又多人──」父親把大包小包的祭品放在墳前,然後用打火機燃點起大香和紅蠟燭,穩固地插在香爐內。之後,他在紅色塑膠袋中拿出筷子、銀杯等,整齊地排列好。我手抱兩束鮮花。向日葵,媽媽喜歡向日葵。
 
銀杯鏗鏗鏘鏘地和黑色的磚地碰撞。我一時回過神來,便拿出兩個透明的花瓶,在樓梯旁邊的水喉洗清乾淨,盛上一半的水,然後安穩地放在磚上,慢慢把鮮花堆砌得整齊。雲石磚打磨得閃閃亮亮,我想起了母親那明亮的雙眼,深邃似海──
 
向日葵在暖得溫馨的陽光下,盛放著。
 




我轉過身,父親已經把祭品、用具都放置好。他深嘆一口氣,緩慢地站起,幾滴汗水揮落在雲石之上。「你老母唔鐘意食燒肉架,」他穿著的淺灰色長袖薄衣,已經被滿身大汗染成深灰,汗水把衣服和皮膚緊緊黏住。「佢臨死講笑咁同我講,話如果佢將來死鬼左,我過去拜佢既話,佢要食一打蘋果喎。我心諗,你都痴孖線。不過我緊係照做啦,佢食唔食得哂我都唔理架喇──」
 
我奇怪著父親說話為何突然冗長起來,於是禁不住看一看他。一滴眼淚剛好從他的眼眸流下,劃過無數粗糙的毛孔,流向下巴的鬚根。
 
那麼多年來,他從不曾在母親的墳前哭過。至少,在我面前不會。我甚至沒看過父親的落過一滴眼淚,除了四年前的那一次之外。
 
「老豆──」我不敢大聲慰問,只能戰戰競競地小聲呼喊。
 
「唔?做咩呀?」他反手用拇指把眼淚抹走。「咁快手插哂啲花既?幫手拆開啲包裝紙啦。」
 




「好呀。」我心知父親的意思是「不用擔心,我沒事」。
 
火光熊熊,烈焰伴隨著燒成灰燼的祭品和紙錢向天空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彷彿一直往天空飛去,便能向摯親傳達思念。不消一會兒,各種色彩的祭品便被燒得剩下一片黑灰。
 
父親俯身拿起鐵酒杯,把裡面酒往灰燼灑去。「老婆,飲酒喇。你臨死都叫我要戒酒,你都唔知啲酒幾香幾醇。嗱,呢支靚野黎架,岩飲就報個夢比我啦。我好耐冇夢見過你。」父親其實心裡知道,她叮囑他戒酒,從來只是擔心他的健康,怕他會先走她一步。
 
把茶也一乾而盡後,他拿起六支高級檀香,用紅蠟燭剩餘的火光燃點。
 
 
讓我再看你一遍 從南到北




像是被五環路 蒙住的雙眼
請你再講一遍 關於那天
抱著盒子的姑娘
擦汗的男人

 
 
檀香令人心安的獨特香氣在空中飄散。「老婆,保祐我地個仔……」父親雙目輕閉,念念有詞,聲線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只有嘴唇在動的喃喃自語。
 
他彎身把檀香插進香爐的正中央,「佑聰,到你。」我走到他剛才站著的位置,雙手把香舉高至額頭,鞠躬三次,便把香插到香爐的邊緣位置。
 
「老豆,咁多年黎我都冇問過你同媽咪係邊到識。」
 
父親笑笑,一滴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流進他的嘴角。「八卦仔,想跟老豆學野呀?」
 
「係喇係喇,熱屎辣辣仲係到自戀,冇你乎。」




 
「哎呀你個衰仔,又要八卦又要學人嘴超超。嗱,我剩係講少少過你知。有冇聽過台中呀?」
 
「台中都冇聽過就真係智障喇。」
 
「咁有冇聽過埔里?冇聽過都係智障。」
 
我真的沒有聽過。
 
「哈哈,嗱,台中就有好多個縣既,其中一個叫做埔里,個到風涼水冷,又多好野食,最重要係有間自行車鋪頭,個老闆娘好好人。其它野,罰你遲啲先有得聽。」他的笑容總是十分自信。
 
「媽咪就係個老闆娘?」
 
「智障,我識你媽咪個陣毛都未出齊呀,老闆娘。好喇,執埋啲野走喇。」
 




「老豆,比我問埋最後一個問題──」我猶豫著要不要把問題說出口。「你──做咩喊既?」
 
他好像早已料到我會發問一般,雙手叉著腰,鼻孔輕輕噴出一口悶氣,仰天微笑。
 
 
我知道 那些夏天 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
代替夢想的 也只能是勉為其難
我知道 吹過的牛逼 也會隨青春一笑了之
讓我困在城市裡
紀念你

 
 
「因為老豆冇用。」
 
「老豆呀──」




 
「你老母死左成十年喇。老豆連實現一個承諾既勇氣都冇埋。」他低頭望向自己的右腳,黑色的褲管後面是一隻塑膠造的義肢。「我成日教你做人,要有目標,有決心,有鬥志,最緊要係,要勇敢。但係老豆冇用,我連親身講比你知咩叫做勇氣,都冇能力──」
 
 
我知道 那些夏天 就像你一樣回不來
我也不會再對誰 滿懷期待
我知道 這個世界 每天都有太多遺憾
所以你好
再見

 
 
「老豆!」我大喝他一聲,他連忙低下頭,定神望著我。
 
我向他舉起右手,舉得好慢好慢,直到和身體成九十度。然後,捏起一個握不緊的拳頭。
 




父親瞪大兩眼。「你──隻手好得咁快?」
 
「唔係。」我感覺到手臂開始乏力顫抖,「我好痛,痛到不得了,痛到好想快啲放低手。但係有啲痛楚,你一定要面對,你一定要經歷。係你四年前,切左隻腳之後第一次見返我,你教我架。」
他呆呆地舉起左手,五指也捏成一個拳頭,碰在我的拳頭上。
 
「唔好放手,直到你得到自己想得到既野。」我終於垂下右手,眉額因過度用力而滲出豆大的汗珠。「忘記左既承諾,就算用盡全力,都要記得返起。」
 
他似乎若有所思,沉默半響,又逕自揚起一個自信的微笑。
 
我看見父親如此模樣,立即鬆一口氣。
 
「佑聰,一世人兩仔爺,老豆知你心意喇。我一直最想得到既野呢,而家已經係我身邊啦。」他一掌拍在我的頭上,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撫著。我脖子一縮,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