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們倆在市區吃過早餐,在附近逛了逛,買了一些手信和地道小吃便騎車回去。
 
阿嬤正坐在店內悠閒地搧著涼。
 
「阿嬤,聰仔今晚就會回香港了。」阿美搶先開口。
 
「哎,那麼快阿。」她有點驚訝。「自行車不騎了嗎?」
 
「騎,當然騎。」我眼神很堅定。「不過我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妥當。待我用一年時間準備好了之後,我再來探望妳,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隨時都可以回來。把這兒當成是你的半個家就是了。」阿嬤的笑容還是很慈藹。「現在才十點多,你是坐幾點鐘的飛機?」
 
「我坐晚上九點多的。」
 
「那就好,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走走。」
 
她帶著我和阿美,走出了自行車店。
 
「你知道你爸媽是在台中留學的時候認識的嗎?」阿嬤邊走邊問。
 




「我知佢地係台灣識,但我好似冇聽佢提過留學既事。」我不小心說了廣東話,大概是這段日子和阿美講得太多了吧。
 
「他居然沒有跟你講過嗎。」阿嬤卻聽得明白。「那個時候,他跑來台中唸高中阿,成績爛到不行,爛到大概快要被趕出學校那麼爛,你媽媽卻是人所共知的學霸,每個學期都名列三甲之內。你爸爸和另一個也是讀得很爛的男孩子硬是要追她,她覺得煩得受不了,於是便跟他們說『我才不會跟進不了前三名的男孩子交往』。然後,你爸爸簡直是燃燒生命在唸書。」
 
我想象著粗獷健碩的父親,燃燒生命在唸書的樣子。
 
「阿嬤,我們現在過去倉庫嗎?」阿美好像知道阿嬤的心思。
 
阿嬤點頭回應。
 




「倉庫?」
 
「那是我們自行車店的舊地址,現在我們把那邊當成是倉庫。以前,達叔叔就在上面的閣樓讀書。」阿美說。
 
身旁的阿嬤忽然抬頭,看著天空上一層又一層的白雲,彷彿所有遙遠的記憶都收藏在裡面一樣。
 
「那時候阿,阿美常常都跑上去搗蛋,被我罵得可慘了。」
 
「我常常哭得眼淚都乾了才停得下來。」她們倆相視而笑。
 
兇惡的阿嬤罵著哭得一塌糊塗的阿美──任我想像力多麼豐富,都想像不了這個畫面。
 
「結果我爸嬴了另外的那個男孩子嗎?」我問。
 
「他們走在一起的那一年,你媽媽全級考了個第一名。」阿嬤說。




 
「咁第二呢?」
 
「就是你爸阿。」阿嬤和藹地笑著。
 
我們走過了幾個街口,來到了一個大鐵閘前。門牌上的字已經被拆了下來,上面只剩下字邊黑啡色的污跡殘留著,所以也隱約看得見「阿嬤自行車」的字形。
 
阿嬤拿出鑰匙,打開鐵閘中的小門,開了燈,裡面排山倒海般的單車便映入眼簾。
 
我們穿過了由左右兩排的單車開出的一條小路,走上兩層樓,來到了一個光線通明的小房間。
 
這個房間和新址的那個閣樓十分不同。這兒四四方方,天花板有一個燈泡,依然雪白的牆包圍著整間房,而一疊疊的發黃的紙和塑膠文件夾堆疊在牆邊,幾乎放滿了四面牆。
 
「除了有一張木桌子和摺椅,還有一台簡陋的自行車機被我們拿走之外,全部都幾乎原封不動。」阿嬤說。
 




我點點頭,留意到前方有幾張寫著粗黑大字的、像對聯般的白紙貼在牆上。
 
「讀三休二 逢二酣一」
 
「先易後難 事半功倍」
 
「屌你老母 讀書趁早」
 
「屌你老豆 溫死罷就」
 
「入唔到三 甲唔姓黃」
 
最後幾句都幾格硬黎架喎,我心想。
 
我走到牆邊,揭了揭泛黃的筆記,塵埃濺彈在陽光之中,微塵於是顯得更多更密。我伸手在臉前撥了兩下,才看清裡面全是已經嚴重褪色的螢光筆痕和繚亂的字體。




 
「佢每日就係將自己鎖係呢間房入面溫書?」
 
「平時也不算是每天啦,但在考試前兩個星期便會足不出戶。」阿美說。
 
「咁樣匿埋唔會變自閉架咩──」我喃喃自語。
 
阿美好像聽到我的說話,「應該不太會吧,他有他自己的一套發洩方法。看到窗邊的那些凹痕和污跡嗎?」
 
我望向窗邊,發現了幾個不太起眼的凹痕,旁邊有好幾個地方被狠狠地刷黑了。
 
「我們那個時候阿,常常聽到閣樓傳來各種怪叫,有時候是五音不全的歌聲,有時候是淒厲的狂嚎,也有各種奇奇怪怪的碰撞聲、打擊聲,我們都習慣了。」阿嬤說著。「起初以為他要發瘋了,後來又發現他離開那個房間之後就會變回好好的,便沒再管他。」
 
「好恐怖,追女仔追到精神分裂。」我害怕的神情在臉上顯露無遺。
 




「不是這樣。」阿嬤神情變得認真。「每個人心裡面都住著一頭等待被解放的野獸。他就像一個執意把牠徹底解放的馴獸師一樣,在這所房子裡面苦練把牠馴服的技倆。要是做不到的話,馴獸師可能會把自己逼瘋,甚至被野獸吃掉。像你爸爸就不同了,他不但已經馴服了野獸,還能夠做到收放自如,把精神提鍊到另一個境界。」
 
我聽了阿嬤的話之後,像著了麼那樣看著房間的一切。這個地方,曾經是自己父親的精神修鍊場。
 
我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好神聖,好像一個專門進行什麼宗教儀式的禮堂一般。
 
我仔細端倪幾條大字對聯,置於中間的「讀三休二 逢二酣一」尤其顯眼。
 
「逢二酣一,抖兩個鐘訓一個鐘,咁仲有一個鐘佢剩係係到怪叫同亂掉野?」
 
「達叔叔說,他除了會踩那台自行車機之外,有時候還會用那一小時發白日夢,和做做手部運動。」阿美回答。
 
寫咁耐字,做下手部運動都好正常姐。我心想。
 
這個時候,阿嬤從一疊紙上面拿起一個牛皮公文袋,拍拍上面的灰塵。
 
「這是他的致勝錦囊,他跟我說,這就是他為什麼會考得上第二的終極秘訣,做運動的時候便會用得上。可是,他叮囑我們千萬不能打開它。我們怕這是什麼符咒之類的,怕一打開就會失靈,所以一直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
 
「對吼,我一直很好奇,阿嬤卻一直不讓我碰,後來我都把它給忘了。」
 
我看著上面寫著一個佔滿文件袋空間的「禁」字,一時也很好奇裡面放了些什麼神秘的東西。
 
「聰仔,我想現在阿,這個交給你打開就最適合不過了吧。」
 
我輕輕地接過公文袋,沉甸甸的,可以感覺到塞滿裡面的是又硬又厚的像卡紙之類的東西。然後,我小心翼翼的轉開白色的細繩,生怕裡面的東西會被輕易地破壞掉。
 
掀開開口,一大疊邊緣透明的文件探出頭來。是過了膠的文件嗎?
 
我稍稍用力掰開因裡過厚而十分緊窄的開口,把文件用力拉出。
 
花費好一番氣力,才把文件往外挪動一點點。阿嬤和阿美正在打掃著牆邊文件上的灰塵。
 
下一秒鐘,「嚓」的一聲,裡面的東西總算和痴纏的文件袋說再見。
 
手上的這疊東西全部過了膠。放到最上層的,是一張淡黃色的紙,邊緣微爛。要不是過了膠的話,恐怕已經整張發霉破爛了吧。
 
就一張黃紙,沒什麼特別啊。
 
然後,我把整疊紙翻轉到另一面。
 
尖叫聲差點就破喉而出。
 
我的嘴巴和雙眼都張得老大。因要避免引起她們倆的注意,喉嚨於是拚了命地用力收縮,使得我快要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靠忍住呼吸而成功窒息的人。
 
這是一疊老舊的照片,上面拍著的都是同一個女孩子。
 
角度高低遠近各不同,而頭幾張更是偷拍她更衣的照片,照片的左右兩邊還有兩道粗粗的黑影,那大概是偷拍時不敢換門縫開得太大而造成的吧。
 
上面的女孩子,樣貌清晰可辨。
 
那完全就是媽咪無誤啊。
 
對住呢個「錦囊」做手部運動,老豆你真係好鬼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