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一直下個沒完,連飛機降落的時候都還是一直下著。
 
回到家裡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我隨便把行李裡面的東西東丟西扔,幾乎把所有衣服都掉進洗衣機裡面,卻發現洗衣機一早已經被塞滿。
 
我實在沒有精神,等待整整兩機衣服洗完啊──
 
於是,我洗了個澡,倒頭便躺在床上,以為疲憊的感覺可以輕易帶我進入夢鄉,卻竟又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窗外還是滴滴嗒嗒的下著小雨,那種舒適安穩的節奏感卻竟然一點幫助都沒有。
 
睡著了半個小時,又睜著眼半個小時。
 




反反覆覆的直至雙眼完全沒有閉上的意欲,開始聽見窗外淋著雨的鳥兒在歌唱。
 
忽然之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急切感湧上心頭。好像是一種,介乎於衝動和習慣之間的感覺。
 
我下了床,簡單地梳洗,換上了球衣和球鞋,便拿著籃球和透明的大傘走出門口。
 
天還沒亮,門外的走廊燈像晚上那般通明。
 
出了電梯,發現無常的雨又忽然下得極大。和幾個神情呆滯的男人一起走出公屋的大門,也有幾個穿著樸素的人走在前面,他們都成一直線地沿著很窄的簷蓬走著,好像很怕清晨大得不尋常的雨會真的把他們淋醒一樣。我看著他們,想起一批剛剛出產、開始運作的機械人。
 




我打開傘,獨個兒走出雨簷。後面的男人向我投以怪異的目光,然後又繼續低頭走著。
 
雨水「霹靂啪嘞」地如瀑布瀉下,大大的透明傘子彷如把傘內和傘外的世界給分隔開,此刻的我就像處身在水簾洞一樣。抬頭一看,連橢圓形的橘黃色路燈都被來不及沖下雨傘的雨水所覆蓋,被洗刷得剩下一片迷濛。
 
也分得不大出來,鞋子裡濕濕的感覺,究竟是沒被傘子擋下的雨,還是踩進水窪後濺進去的水。
 
不過,分得清清楚楚又怎樣呢。襪子到了最後,還不是會完全濕掉。
 
一路踩著滿地的雨水走著,再和好幾十個了無生氣的臉孔擦身而過,總算來到了籃球場。
 




那個,父親第一次把那橙色的球,放進我的生命裡面的籃球場。
 
那個,小時候用盡全力把球推上去,仍然連籃框也碰不到的籃球場。
 
這兒,是我夢想的起點。
 
我撐著傘,把籃球放到籃框底下,然後退到罰球線前,昂然抬起頭,盯著微微歪向一邊的籃框。就像在雨中默哀憑弔的悼念者那樣。然後我想,總不能讓籃球自己淋濕吧。於是,我也把傘丟到一旁。雨猛然打在臉上,打得我睜不開眼。也打在他的臉上,他大概也睜不開眼吧。
 
值得被記住的事情,都是眼睛看不見的。
 
腦海裡,開始像一張張的電影底片般回放著一切小孩時期的記憶。
 
在樓下的公園,和高自己十多個頭的爸爸對打乒乓球,我的眼睛剛好比球桌高出一點點。
 
某個下午,爸爸把球拍收起,說要讓我認識一個新朋友,然後在房間拿出一個比我的頭還要大的橙色皮球。他說,它的名字叫做籃球。我高興得抱著它在地上打滾。




 
爸爸帶我到外面晚餐,經過一個好像是球場的地方,有些和我一樣大的男孩子在打球。我們停了下來,他指著那個球場說,這就是籃球場,把球丟進籃框裡面就能嬴了。我呆呆地看得出神,籃框看上去好像很高很窄,不過應該難不倒我。
 
爸爸終於帶我到籃球場去了。我試著把球推上去,可是卻連爸爸的頭也到不了,更別說籃框──無論我怎麼用力,籃球還是很重很重。我失望地走回家,爸爸卻好像不太在意。
 
再一次走到籃球場去。就算我多努力,籃球還是到不了籃框。爸爸卻一點都沒有失望,對著我說:「記住,籃球永遠係你最好既朋友。無論點都好,佢都唔會放棄你。」他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頂,平日什麼兼職都會幹的雙手日漸粗糙,卻溫暖。「你都唔好咁易放棄佢呀。」
 
一切,就從這個殘破老舊的籃球場開始。
 
我從未好好整理過這些紊亂的記憶。一旦開始,便怕沉溺。
 
沉溺這東西──已經渾身濕透的自己,大概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把它們好好埋葬吧,我對自己說。
 




我拿起濕漉漉的籃球,雨水像關不緊的水龍頭般從籃球底部流到我的鞋頭上。我抬頭望向籃框,眼歛間的雨水幾乎把所有景象遮蓋。用濕透的手臂撥走雨水,新的又再落下。
 
靠著那模糊不清的籃框影像,我用心瞄準,然後把籃球從胸口位置,推出去。
 
就像小時候那樣,推出去。
 
籃球在框邊來回撞了好幾下,然後在框的中間高速穿過,撞落框下的水窪。濺起的水花彈射到我的臉頰上,而籃球只在水窪中彈了兩下,便失去動力,半浸在水中。
 
爸,你看。我終於投進了啊。
 
你兒子已經長大了。
 
「不錯啊。」
 
場邊一個穿著POLO恤衫、穿著牛仔褲的男人,左手收在腰後,右手撐著黑色的傘,說。




 
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因為他戴上一個全白色的詭異面具。
 
雪白得,即使只有微弱的光線,亦能肯定地判斷出,那是白色。
 
「那個東西可以脫下來啦。」我指了指他臉上的面具。「我不會被同一條刀疤嚇到第二次。」
 
他把傘扔在一旁,然後脫下面具。他立刻就被雨淋得不能再濕。雨水像排洪一樣在那條橫跨整張臉的粗大刀疤中流過,即使在破曉時份的大暴雨之中也顯而易見。
 
「你不好奇嗎?」他慢慢走近我,腳在水窪中踩出「噗噗」的聲音。
 
「好奇什麼?」
 
「好奇我是誰啊。」
 




「你是誰好像不太重要,變態跟蹤狂就算是誰都只會一樣的變態。」
 
我拾起地上的籃球,往他胸口丟去。
 
「我今天不是來練球的,我沒這心情。」
 
怎料,他單手接住籃球,然後手腕輕輕一彈,球竟以子彈般的速度穿來!
 
我反應不及,才剛剛想提手格擋,球已經重重地擊中我空空如也的肚子。
 
「練習,不談心情。」
 
我捧著發疼的肚子,彎著腰怒道:「你耍帥個屁呀!下那麼大雨怎麼練!」
 
「天氣只是藉口。」他冷冷地說。
 
「咁大雨練條毛呀!」我憤怒得不小心罵出廣東話。
 
「反正你都已經濕透了,不是嗎。」他語氣還是很冷淡。
 
「濕透是濕透,但球彈不起來啊!練屁啊!」我還是很在意肚子的那一擊。
 
他的左手,悠然地從腰後伸出,伸得筆直。
 
上面捧著一個籃球。
 
「拿著它。」
 
我用左手拾起完全濕透的、自己的那個籃球,再走前幾步,用右手拿著他手中的那個。
 
「球捧在掌心,手伸直。」
 
我跟著他的指示,往左右兩旁伸直兩臂,和身體成九十度角。不知道是否因為雨水在上面的坑紋積聚的關係,我突然感到,兩手中的籃球重了好多好多倍,肩膀上的肌肉微微顫抖。
 
他沒有再說下去。雨水不停地在我的瀏海、鼻尖、下巴如小橋流水般滾落,使得我不自然的猛眨眼睛。我感覺到自己好像一個被罰得很慘的小學生,正在老師面前慚愧地悔過。
 
「聽見了嗎?」他忽然說話。
 
「什麼?」我不明所以。
 
「你的呼吸,正跟隨著雨滴的節奏。」
 
我靜默,仔細聆聽圍繞自己的一切聲音。周遭除了霹歷啪嘞的雨聲,還是雨聲。我把思緒集中在呼吸之上,卻和雨滴完全說不上任何關聯的節奏。
 
雨就是不停地以砲彈般的清脆聲音撞落地面啊。哪有什麼鬼屁節奏。
 
假如肌肉會說話,也許也會聽得見肩膀附近的肌肉在大喊救命吧。
 
我的嘴唇剛想張開,他就把我打斷。「閉上眼睛。」
 
「但係──」
 
「閉上眼睛。」他重覆了一遍,語氣卻沒有加重。
 
於是,我緊閉雙眼,眼前立刻只剩下一團黑影。失去了五個官能的其中之一,由剩餘的四個所帶來的感覺便變得更清晰。雨水打落地面和身體、水滴從眉額滑下、雨清新潔淨的氣味、還有那兩邊發抖得越來越厲害的肩膀。
 
雨水靂靂啪嘞。
 
雨水滴下。
 
雨水靂靂啪嘞。
 
滴下。
 
滴下。
 
「聽見了嗎?風雨在你耳邊呼嘯著。
 
不只是風,還有雨。集中意志,聽。
 
聽見了嗎?
 
很好。
 
你上面有一層層的的烏雲。還有遠處的山。褐綠色的山。你雙腳在高空上踢著。自由自在。對,你在飛。你在半空之中自由翱翔。你的一雙翅膀紮實地完全展開。乘著無數雨滴,滑翔。
 
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
 
雨下得越來越大。你開始感到翅膀越來越重。重得快要垂下來了。
 
不。你不會垂下來。我要飛,你對自己說。無論怎樣都不能垂下來。
 
你用力把兩邊翅膀撐開,吃力地飛行。
 
好重。好用力。辛苦得抖顫。感覺它們快要燒起來了。
 
快要燒起來了。
 
讓它燒吧。你說,讓它燒吧。去感受一次,翅膀燒起來的滋味。
 
它們開始冒煙。越來越多的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不只是翅膀。還有你的手。腳。全身。全都燒起來了。烈焰把每一滴入侵的雨水瞬間蒸發。把每一寸襲來的狂風秒速吞食。越燒越旺。
 
越燒越旺。
 
你發現自己正在暴風雨之中猛烈燃燒。
 
再也不感覺到痛苦。只有征服一切的慾望。
 
狂風已經成為你的燃料。
 
暴雨已經成就你的試鍊。
 
很好。
 
你現在,就是駕馭一切的空中霸主。
 
你現在,就是已經駕馭自己、駕馭一切的火鳳凰。
 
駕馭一切的,火,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