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揪著我的衣領走在前面領路,不讓我彎身捧肚。
 
我遲疑著,要不要把這伙人領到別個人多的地方,好讓自己脫身之餘,又不會讓他們找到炮筒。
 
可是,愛民邨是一個坐落在山上的屋苑,要下山走到人煙稠密的地方,至少也要二十分鐘的路程。更何況,在凌晨十二點這個時間,走到哪裡都不會有見義勇為的傢伙願意為自己挺身而出。
 
大家都忙著回家睡覺,沒人想多管閒事。
 
走著走著,遠處看見一個倚在天井入口處抽菸的男子。
 




牛仔夾克,白色襯衫,一頭豎立得不自然的亮髮。
 
炮筒。
 
他抬起頭,望向我旁邊一行四人,揪著一個走路蹣跚的男子走在前頭。他慌忙地把菸拋走,轉身拔腿就跑進天井──
 
「屌你老母咪走呀!」一路揪著我的金髮少年大吼,然後飛快地向炮筒狂奔,其餘三人也跟了上去。他們手上都拿著小玻璃瓶,留下我一個兩手空空的站立在原地。
 
不能讓炮筒有事。
 




我也彎著身追了進去,發現炮筒被他們圍堵在天井的一個角落。他們一步又一步的走向炮筒,手上的玻璃瓶輕輕搖晃,好像隨時都會向他擲去。
 
炮筒慢慢退到牆邊,已經無處可逃。
 
「唔好打呀!」我站在天井的正中間,祈求著有住戶會意識到我的求救訊號。
 
他們四個都轉身望向我。這個時候,炮筒一個箭步,想乘機從他們四人中間鑽出去,卻被長髮男一個轉身,單手叉頸,把他又推向牆壁。
 
「想走?走你老母個閪啦。」長髮男說。
 




他們手中的玻璃瓶,又開始搖搖晃晃。
 
「你地睇住條撚樣。」金髮少年說,然後轉身向著自己走來。
 
我雙腳發軟,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
 
「你老母錯嗨,做架兩?」他抓住我衣領,把我一併拖進死角。
 
我和炮筒對望了一眼,卻感覺不到他的眼神帶有任何善意。
 
「我地有咩事慢慢講……」我聲線十分柔弱。
 
「緊係慢慢講啦,你朋友多得你唔少呀。」黑框眼鏡男。
 
「唔係你,我地都刮唔到呢條仆街出黎。」紅髮少年很高興。




 
「講佢老母咩,爆尻佢樽先算啦!」長髮男一下把手中的啤酒瓶撞落牆壁,瓶身末段爆開,玻璃碎散落一地。
 
這個時候,金髮少年站前了一步,把三個人一起推後。
 
「拿,我地出黎行既,就好講道理。」他不徐不疾地說。「而家你既朋友,即係呀炮筒哥呢,就爆尻我地既朋友樽,入廠訓左兩個星期都未醒返。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爆尻人地樽,人地爆尻返你樽,係咪天經地義?」
 
要是是他不仁在先,我也沒有阻止他們的不義的理由。
 
可是,他是炮筒。
 
他是曾經,和自己在籃球場上共患難的戰友。
 
「你地點先可以比佢走?」
 




金髮少年冷笑一聲,「我地四個玻璃樽都爆開哂,呢鑊就當無數。拿,長毛個個自己玩爆左,當係我地益你,爆少一個。」
 
他指了指長髮男手上剩下上半部的玻璃瓶,長髮男嘆氣,無奈地攤攤手。
 
「佢爆一個,你地唔係應該爆返佢一個咩……」
 
他們三個又一陣捧腹大笑。
 
「唔撚洗交利息呀?」沒有笑的長髮男說。
 
三個樽同時在頭頂爆開,這個人大概很難再看得見這個世界。
 
「我幫佢頂。」我說。
 
他們愣住。




 
一會兒之後,金髮少年猛力拍著自己的手臂,眼鏡男邊裝作擦眼淚邊說「好感動」,紅髮少年捧著肚子傻笑,長髮男「哼」的冷笑一聲。
 
「真係要頒個最撚有雷氣獎比你。」金髮少年說,然後向我遞出瓶頸。「自己黎。」
 
我呆呆地伸手拿過玻璃瓶。
 
有那麼的一瞬間,腦海裡面傳出一把聲音。
 
對準他的頭,揮下去吧。
 
然而下一秒鐘,這個念頭便立即被打消。
 
就算把眼前的金髮少年打昏,我們在人數上還是劣勢,而且赤手空拳,肯定會被反過來打成殘廢。
 




要是我硬吃這一下,也許事情就能這樣擺平也說不定──
 
「點樣?」金髮少年開始不耐煩。
 
我兩眼緊閉,捏緊手中的玻璃瓶,高高舉起。
 
心裡沒有雜念。
 
只要玻璃瓶在自己頭頂爆開,事情就完結了。
 
只要玻璃瓶在自己頭頂爆開,事情就完結了。
 
只要玻璃瓶在自己頭頂爆開,事情就完結了。
 
像煙花一樣爆開。
 
……
 
右手,用力揮下。
 
「哐啷」
 
好響亮。
 
但──為什麼不痛?
 
我這才發現,手中的玻璃瓶一早經已消失。
 
我睜開眼,竟看見金髮少年痛苦地嚎叫,前額不斷湧出汨汨鮮血。
 
其餘三人見狀,立即怒吼著向我們三人撲來。
 
「走呀!!!!!!!」炮筒大叫,扯著我的衣袖從滿臉是血的金髮少年身邊直衝。
 
長髮男一手把炮筒抓住,兩人糾纏在一起亂打,而紅髮少年則向我衝來,眼鏡男緊隨其後,他們都同時舉起手中的玻璃瓶──
 
腎上腺素在血液裡快速穿梭每寸肌肉,全身像快要炸開一樣沸騰。
 
生命將要終結的危機意識,完全主宰了我的身體。我轉身猛跑,在快要跑出天井的時候,卻被他們一前一後的包抄。
 
紅髮少年,眼鏡男,想也不想就直接從兩個方向衝來。
 
茫然之間,我作不出任何反應。直至看見他們逼近至我避無可避的距離──
 
眼鏡男還有兩步之遙。
 
紅髮少年踏出最後一步。
 
紅髮少年舉起酒瓶。
 
眼鏡男踏出最後一步。
 
紅髮少年,凌厲揮下。
 
我向後後退一步,左邊的酒瓶沿我的額頭和鼻尖劃下,而右邊的酒瓶正在我頭的上方。
 
我舉手擋住眼鏡男的手腕。我沒有直接把他的力量剎停,反而順從他揮下的方向輕輕向前一推,他的角度便偏移了些許,力量仍絲毫不減。
 
下一秒鐘,玻璃瓶轟下,碎片在紅髮少年的額頭爆出一朵鮮紅的花。
 
他掩頭慘烈的倒在地上打滾,眼鏡男望著他不知所措。我不敢怠慢,立即跑回天井,發現長髮男也倒臥在天井中間的一片血泊之中,抱著頭在地上打轉,卻不見炮筒蹤影。
 
「唔好走出黎──!」炮筒的聲音很小,然後突然有人從我背後把我拉走。
 
我跟他沿著昏暗的燈光狂奔,穿過一盞又一盞的街燈,然後一路沿著山路跑下,直至完全離開了愛民邨。
 
「冇──冇事喇──」他喘著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