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獨子,但家裡一向沒什麼管束,不需要像其他同學一樣要在放學後趕到補習社溫習、或回家裡學鋼琴。

我從來都可以做喜歡的事。

因為從少到大,我的家就只有媽媽一個,給我精巧的手作,做盡費力的粗活。

就只為了養大我。

小時候,媽媽經常恨恨地說:「你真係同你個衰鬼老豆成個餅印咁!」,然後扭掐我的臉蛋。當時我還小,但看著媽媽的臉,我也知道她口中的爸爸,應該是她很愛的人罷。





所以,為什麼要分開?

媽媽沒有向年幼的我隱瞞離婚的原因,我們多年來也有共識不再提起這個人。

因為他就在兩歲的我面前,搞上了媽媽的好朋友。

他在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在那漆皮的黑沙發上,和另一個女人廝混。

不知何故,在我兩歲發生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了,卻總能回憶起爸爸抱著陌生姨姨的這一幕。





我和媽媽都有共識,不需要再提起他。

直到大學聯招放榜,家住薄扶林的我考不上港大,雖然有兩科優等,但只有會計,還有完全和商業無關的中化科,我最終還是圓不了媽媽經常掛在口邊的夢。

最後我考上了城市大學,當時還未知道這學校在高登有那麼多的負評,只知道派給我的學位就只有這個了,就努力讀上去吧。

還記得離家的一天,一向寡言的媽媽要我陪她到酒樓喝早茶。那一頓飯她的話很多,常常不自覺的捉著我的手,桌子上的點心多得嚇人,她卻老是把菜往我的碗子裡塞。

我知道她不捨得我。





她下嫁爸爸時,應該也預料到會生孩子吧。那個年代生兒育女都是愈多愈好,如果不是爸爸出軌,也許我的童年會有弟弟陪我看Co-Co。

如果不是爸爸出軌,媽媽也不至於會孤零零一個人吧。

我搬進宿舍之後,媽媽就只能在狹少的公屋裡,坐在那殘舊的黑沙發,看著愈來愈沒趣的連續劇。

我曾經問過媽媽,為什麼不肯把沙發換掉。媽媽只是穩穩的坐在上面,打趣地說現在真皮造的沙發賣得好貴喔。

看著她的背影,我知道她捨不得的,不是買新沙發的錢。

她捨不得的,是那個和我長得好像的人。

被這樣傷害過,卻又依然深愛著對方。

我不能理解這樣的媽媽。





直到今天,宿舍的房間裡只剩下地上重重的禮物袋,還有我那睡得像昏掉的同房。

我開始有點了解媽媽的感覺,有時候,無論你多麼理性,是非對錯的概念都阻止不了你去愛一個人。

也許雪兒對狗公平都是一樣。

不講道理,就因為愛上了。

所以繼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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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比我高上半個頭的英俊男生,就是在Ocamp中擔任MC的老鬼,也是從入學起便跟我同住的同房。





頭髮永遠用髮泥弄得像箭豬,卻出奇地配合他。女生們都覺得子為很酷,所以兩年來他都不停地換女朋友。

子為是個受觀迎的人,也因為有這樣的同房,初初不善言談的我才可以交到朋友。

沒有他,我應該演不了舞台劇、拍不了宣傳片,也成不了現在呼朋引伴的自己。

「啊Jer,今次真係出事啦!」

子為按摩著紅腫起來的趾頭,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

啊Jer是他為我改的名字,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只因為在入宿當日和他作自我介紹時,他用了半秒為我改的花名。

所以我才會說自己和JJ有莫大關係。

「做乜春呢又?」





我把身子從他的體溫上退開,輕輕的揉了揉眼睛。

為什麼偏要坐在我的床上!

「屌,你明唔明,如果之前我無交學費差啲比學校Quit叫出事,今次呢單野直情係出撚左事!啊Jer你到底明唔明?」

子為用力拍著我的頭,看來非常認真。

「唔明,完全唔明。」

「即係咁,我而家真係處於一個非常之咁兩難嘅狀態……不過我真係唔知點講好,你比我組織下先!」

「唔駛,完全唔想知。」





我把被子披過自己的頭,不打算理會他不定期的心理癲癇。

我自己要煩的事還多著,哪有心機管你那些一男三女的四角大戰?

「喂,一場兄弟,唔係咁講野下話!」

他用力把被子掀起,看著癱軟在床上的我,忽然情緒不再那麼高漲。

他看到了我那哭腫的眼袋上,眼睛滿佈了血絲。

我迴避了他的眼神,急忙坐了起來。

我不想被人問候,我不要被人安慰。

我完全沒有問題。

「啊Jer,發生咩事?」

子為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語氣變得好凝重。

看著他還一手按摩著腳趾,我不由得笑了笑。

我知道我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我知道的。

但我不想你知道這件事。

我不想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仿佛只要有人為我動氣,就證明了雪兒是個罪人。

我不想這樣。

子為見我垂下頭沒有答話,終究還是猜不到我低落的原因,只是拍了拍我的肩,靜靜地站了起來。

「Take care,兄弟。」

說罷,他拿起鞋櫃上的籃球,一臉認真的挑選合適的球鞋。

裝出一幅快要去練習的模樣。

他是想我自己靜一靜。

「今日難得好天,落場打到班友仆街冚家剷啦!」

我沒有揭破,只是,再睡在床上,把印滿加菲貓圖案的被子摟得好緊。

子為,我不是不相信你。

我是不想相信葉澄說的話。

還有那條銀色的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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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又回復寧靜,只要我不說話,這裡就剩下空調運作的呼呼聲。

只有我一個人。

再次落單,腦裡的映象又再次湧上眉頭。

才過了不夠一天,世界已經像換了顏色。

一件毛衣、一條頸鍊,還有一通電話。

便可以打破了我對雪兒的信任……還有,對自己的信任。

這些東西統統不足以證明雪兒的不忠,我需要更多的證據,我不能現在便下判斷。

我需要的,是其他證據……嗎?

兩年半以來的感情,過了短短一晚,我這個男朋友竟然千方百計打算要揭穿枕邊人所謂的真面目。

難道這些日子的感情都是她演出來的戲嗎?

我不能為了葉澄而懷疑雪兒。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她給了我一切,她給我幸運,她給我初吻,她給我纏綿,她給我所有所有的愛。

她給了我一切,一切。

我怎可以為了葉澄和狗公平質疑她的付出。

我把頭埋在鬆軟的枕頭上,房間的冷空氣和我臉上的溫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個在大特價時買來的枕頭,不只載過我入眠。

還有喜歡像樹熊一樣摟著我的雪兒。

每次和她上床之後,她都會留在這裡陪我一起睡。

每次我的手都會成了第二個枕頭,被她穩穩的睡得好麻。

每次我都會在半夜醒來,想用清醒緩和麻痺的感覺。

還有查看雪兒和狗公平的短訊紀錄。

我不知道我在懷疑的,是否就只有狗公平一個。

如果我對身邊的小樹熊有足夠的信心,也許我不會查得這樣認真。

也許我,一直都在懷疑雪兒。

看著老舊的牆,我把眉頭摺起,在被窩裡不斷回憶起以往和雪兒的回憶。

卻都滲雜了懷疑和問號。

我不知道為什麼兩年來的感覺竟然可以在一夜間變得這樣陌生。

我覺得可怕的不是雪兒,是從一開始便被那張心意卡打沉的自己。

想到這裡,心頭滋長的,不是破裂的信任。

是對自己的失望。

在這房間內,再沒有爽朗得過份的同房,沒有和我熱烈纏綿的女友。只剩下地上的禮物,還有再沒響過的手提電話。

空調的呼呼聲佔據了整個房間,世界像只能在這間不環保的密室停止轉動,所以什麼都不會發生。

直至我的手機再一次響起。

是雪兒的來電。

看著這個幾乎每都都會接的號碼,忽爾覺得好緊張。

我覺得接電話的自己好陌生。

「BB!」

接通後,劈頭第一句,就是雪兒那熟悉的娃娃音。

一直以來,她都這樣稱呼我。

就只會這麼叫我一個。

只有我一個。

「我尋晚喺Bar度唔見左電話啊!去到Tina間House先發現自己漏左喺間房度!sad左成晚,好彩今朝負責Book房嘅組仔Facebook inbox我,話有Staff打比佢炸!唔係我都唔知點算!新手機嚟啦!How lucky!」

像好久沒和我說話,雪兒連珠炮發地不斷說話。

我知道統統都是葉澄的安排。

音頻好高的聲音。美式的英文發音。中英夾雜的說話方式。

這些一切一切,都和往常的二年來一樣。

完全沒變過。

所以,我為什麼會哭?

為什麼不敢靠近手機,把頭埋進枕頭裡哭?

聽到愛人的聲音,為什麼要哭?

「做咩啊BB?點解唔出聲嘅?What’s wrong?Hey!」

可以不那麼溫柔嗎?可以不那麼自然嗎?

我不知道自己應否相信妳。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求求妳不要再說話,求求妳不要再說話。

「係唔係尋日間房太凍搞到你攝親啊?BB?Can you hear me?」

求求妳不要提起昨晚的事,我不要記起那件毛衣的觸感,我不要記起那條Tiffany。

我不要記起葉澄的話,我不要記起陪妳離開的狗公平!

求求妳不要再說話!

「做咩事啊?係咪你嗰邊收得唔好?BB?」

為什麼還要找我,妳不是有那個為妳添衣送暖的Kelvin了嗎?

妳不是有那條Tiffany了嗎?

還找我幹什麼!是要拿走屬於妳的頸鍊嗎?是要拿走他送妳的祝福嗎?

求求妳就這麼告訴我你們已經結合,我再不是妳的男朋友,我從今開始只是個局外人。

求求妳,求求妳不要再給我希望。

求求妳……

手機再沒傳來雪兒的聲音,我把手機關掉,臉裁進悶熱的枕頭裡,抓著被吹得冰冷的床單,再不敢想起關於雪兒的事。

我不敢再承受希望。

現在的我,只卑微得哀求妳送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