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葉澄急著要見我其實不無道理。

她一開始就好怕我會向雪兒質問狗公平的事,因為她還不想分手。

加上雪兒生日的正日也愈來愈接近,加上考試期的到來,我和雪兒一定會再踫頭。

如果不及時制止我,葉澄怕我和雪兒攤牌。

她很怕,很怕。





怕得要以自殺來威脅我。

這叫我覺得很可疑。

雪兒和狗公平的事疑點很多,我也知道我應該相信自己的女人。

但我不能完全把頸鍊和葉澄的話置之不理,因為我知道,面對狗公平這樣的對手。

我會輸,不是很正常嗎?





平凡的我已經享受了兩年半的幸運,現在她要走,難道我又有資格挽留?

我只想拖延面對現實的期限,即使,其實我根本對真相一無所知。

其實我一直都怕,比葉澄更甚,我怕分手。

我怕我會再次跌落,沒有雪兒的凡間。

雖然仍未提得起勁,但畢竟考試的日子快到了,我還是要上課聽聽Tutor的講解,還有向同學借筆記影印。我修的是會計,考試比較多,不是可以這樣懶散的學系。





子為和我同系,但修讀的科目多少有點不同。我們的Timetable往往不合,每次我要起床時他都在倒頭大睡,我得非常小心地整裝,盡量不要弄醒他。

陽光往往能穿透窗紗,每天的早上是我最平靜的時光。我可以不加思索,只須專心打扮。忽爾發現,在自我封閉的幾天裡,原來房間不知不覺放了很多陌生的東西。

都堆在子為的桌上。

手繪的木相架、少女風格的打氣卡還有大大小小的禮物盒。

很進取的女生啊。

子為的女人緣一直很好,兩年間他一腳踏沉了不知多少條青春小艇,但女生們還是湧到他的箭豬頭下爭取那涼薄而短暫的愛。

這些年來他上過的美女何其多,有一段時間我老是不能回房裡去,因為他和忙著跟妃子們生兒育女,我也只好忍著繁殖的衝動陪雪兒到她最愛的尖沙咀Shopping。

但這個女生應該有點不一樣吧,子為一直希望但持單身形象,所以房間裡從來不放其他女生送的禮物。雖說宿舍有明文的門禁,但對夜夜笙歌的大學生來說,女生半夜進門已是平常事,子為又怎能不提防提防。





這次把對方的禮物擠滿那小小桌子上,應該是個美得足以收服他女生吧?

也許比葉澄還要迷人。

子為不是說過自己遇到很大的麻煩嗎?難道就在這幾天內做了決定?

顧不得這麼多,我看著鏡子,定形噴霧沙沙的落在頭上,要捉緊時間了。

你也許會問,要是這麼迫切,還搞什麼髮形襯什麼衣服?

同校的同學大多都很會打扮,尤其是我讀的學系,大家都很時尚,一旦疏於打理,便會很明顯地被比下去。

最重要的是,我今天會遇到雪兒。





我不想和狗公平有太大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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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面積其實不大,但設計非常詭異,我每年都見到無數來面試的學生迷路。

所有老鬼早就找到去不同課室的捷徑,趕時間的我刻意走最遠的路。

我還未準備好。

急促的步伐泛起了微風,把我的臉吹得發麻。

因為我只會愈走愈近。

我很快便會見到雪兒。





繞再遠的路終究還是有個終點,看著課室的門牌,我不能置信地意識到自己和心愛的女人只隔了這麼一扇門。

我們之間卻是那麼的遙遠。

我把門推開,向講師點點頭為自己的遲到致歉。抬頭走上樓梯,卻一眼便發現身穿白色背心的雪兒。

四目交投,數天前才於床上纏綿的情侶卻在此刻無言。

我看著她那熟悉的劉海,新鮮地又找回了和她初見時的感覺。

她很漂亮。

卻又那麼陌生。





雪兒別過臉去,平常為我留下的鄰座被其他同學佔有,我只能在這偌大的課室尋找屬於自己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們會變得陌生的原因。

朋友們都察覺到我們的不妥,這時當年的其中一個組員主動向我招手,最後我就坐在最後一行的角落,逃避著雪兒的目光。

組員不敢問我們的事,只是塔塔我的肩,然後把視線放回手上的筆記。

我點點頭,看著講師熟練地把有用的技巧化作無趣的內容,知道這將是最漫長的一課。

正當我埋怨課室的空調一年四季都冷得如此過份時,褲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

是雪兒。

「張韋晴,我仲以為你死咗tim」

每次吵架她都不會再叫我BB,她習慣喚我的名字,提示我她是認真生氣了。

看著她盤起來的棕色長髮,令白晰的頸項顯得更耀眼。

每次上床只要我吻她的項,雪兒的臉就會紅起來,很快便進入狀態。

不過是幾天前的事。

「我呢幾日唔舒服,sorry」

不久後她轉身盯著我,瞪起的大眼睛下,掛著好明顯的黑眼圈。

睡得不好……嗎?

「病到我搵極都搵唔到你?真係好辛苦wor」

一時間不知怎樣應對,手機卻又收到她的訊息。

「我已經104個鐘無見過你無聽過你把聲,張韋晴你發咩神經!」

「你知唔知我好驚你有事」

「張韋晴,唔該你下次唔好再叫方子為講大話,佢d戲假到喊唔該」

「你鐘意點就點la,我唔會再理你!Never!!!!」

她生氣的時候打字總是特別快,我從來沒有回應的機會,只好等她的火下了,才乖乖地待在後面等她回頭。

一切是這麼的熟悉。

我不敢相信這樣的雪兒會對我不忠。

她怎可能會變。

「張韋晴你而家係唔係想唔要我啊,你講啊!」

手機的屏幕顯示著她最新傳來的短訊,她恨恨地看著角落中的我,眼睛變得好紅。

我把頭別過她的目光,發現自己是這麼的受不了她哭泣的表情。

這一刻課室內的同學和講師都成了這齣默劇的背景,我們總能在人群中找到對方,卻不能言語。

她旁邊的朋友輕輕地摟著她,像母親一樣撲撲她的髮髻,著她冷靜點冷靜點。

在這兩年多,我們吵過無數次架,但我從未見過雪兒這樣生氣。

這幾天她傳來的短訊超過三百個,所有我們的共同朋友都因為雪兒的異樣忙著找我。她從來注重形象,在這麼人面前主動和我對峙,這是頭一回。

「我好掛住你ar,正pk!」

眉頭再鎖不住淚水,我捂著口,把頭埋在桌子上,把這一課的講義染得迷濛。

嗚咽的聲音傳到附近的同學耳中,好奇的視線把我刺得好痛,但這一刻我竟然一點都不難受。

雪兒沒有變。

她完全沒有變。

這一次是我二十一年的人生裡,哭得最快樂的一次。

察覺到我的不妥,身旁的同學拍拍我的肩,說要陪我到洗手間洗一把臉。我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從抽搐的身體收回淚水,接過遞來的紙巾,臉被久違的冷空氣吹得好涼。

這時發現雪兒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再次四目交投,我不再避開她的目光,我只能在抖動的唇勾出一個笑容,告訴她,相隔這104小時,我回來了。

我相信妳,雪兒。

無論心意卡上寫了什麼,葉澄說了什麼,我願意相信妳。

我把桌子上被淚水糊掉的筆記草草塞進背包裡,然後一股腦兒地衝出了課室。隱約見到雪兒一臉驚訝地看著跑出課室的我,我知道自己還有扳回分數的機會。

學校的走廊其實和課室一樣冷,我走到附近電榜附近的座位,把背包放在地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我握著手機,鼓起勇氣向雪兒傳了一個訊息。

趙雪兒,我不會讓妳成為我的前度。

「雪兒,我有嘢想同妳講!」

才剛按下傳送的按鈕,我開始組織如何向雪學解釋這幾天發生的事。

忽爾想起葉澄昨晚說的話。

我真的該把所有事說出來嗎?

現在就回去宿舍把那條Tiffany拿過來,然後向雪兒道明一切?

那豈不是在說明我對她的不信任嗎?

再者,葉澄暗示過,如果我在這星期壞了她的好事,她便會再次自殺。

現在真的最佳的時機?

不不不,我不應該告訴雪兒。

要再等一個星期。狗公平的生日過後我便可以當面和葉澄對質。

一切,一切都是葉澄搞的鬼……

是吧?

否則什麼都解釋不了。

這時候雪兒回覆我的短訊:

「但係我無嘢想同你講wor張先生」

天啊,其實現在我也沒什麼可以向妳坦白。

「仲有啊,唔該張先生你唔好攞走哂我d生日禮物,唔該你比番我!」

生日禮物……嗎?

又再想起那張心意卡的下款。

「love,
Kelvin」

心裡還是隱隱作痛。

這一刻見不到雪兒,腦裡的衝動慢慢被疑問推到手心。

不可以再想,我應該相信她。

我一定要相信她。

這樣愛美的她竟然為我得了雙黑眼圈,她的擔心怎可能是假的,這可以是哪門兒的演技?

我一定要相信她。

一切只是我多疑,只是我自卑。

一切都是葉澄搞的鬼。

眉頭一皺,又再記起葉澄那個叫人心寒的短訊。

後果自負。

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就只為了陷害雪兒?

我還是想不通。

看著冒汗的手心,我提醒自己,要記住在課室裡跑出來的勇氣,否則我和雪兒之間,只有絕路一條。

除了信任,我別無他選。

苦苦等了兩個小時,耳筒不停播著陳奕迅的〈失戀太少〉,提示自己只要走錯一步,雪兒和我便再沒有將來。

看著課室裡的同學緩緩走出來,卻沒有看見雪兒。

等了好一會,終於,穿著卡其色的熱褲,跟往常一樣衣著單薄的女生提著小小的背包,在朋友的陪伴下走到人群之中。

耳筒忽然失聲,手機直接傳來雪兒的特定鈴聲。

「你喺邊啊張韋晴,我啲禮物呢?」

看著她拿著同款的手機,四處張望要找出失蹤多日的男友,語氣雖然無禮,但事實上非常著緊。

這個口是心非的傻女人。

「做咩啊,好心急想搵到我咩?」

她還是東鑽西鑽地尋找我的身影,在隱蔽的不遠處,我不禁抱著背包發笑。

「Shut up!我係緊張自己啲禮物之嘛!你攞完比我好即刻消失添啊!」

現在是時候把禮物還給雪兒嗎?

如果所有事都是葉澄砌詞陷害,我又應否讓她看見那盒Tiffany?

不過,如果雪兒真的沒見過那條頸鍊和心意卡,她會有什麼反應?一旦她找狗公平和葉澄對質,葉澄會怎樣向我報復?

又再在她那動脈上多劃幾筆更深的刀痕嗎?

她肯定幹得出來,那些血痕深得不可能是一個玩笑。

這個星期最好還是按兵不動。

「我放咗喺屋企啊,而家點攞比妳喎。一係妳陪我番薄扶林囉!」

人群漸漸退散,有些同學發現我躲在一角,只好尷尬地對我報以微笑。

……我剛才還是引人注目。

「喂啊!我仲未拆過啲禮物架!我好想知班組仔女送咩比我啊!」

她一邊向朋友們揮手道別,一邊站在原地繼續搜索那個可惡的男朋友。

我知道她還是很生氣。

但那孩子氣的臉上,卻散發著兩小時前沒有的安心。

等等,雪兒沒有拆開過禮物?

在巴士上看見那個藍色錦盒時,包裝已明顯被拆開過,而且放在相當顯眼的地方。

所以我才會發現它。

這不是個很重要的矛盾嗎?如果雪兒沒有拆開過任何禮物,這盒Tiffany就是一個昂貴的陷阱,企圖要把雪兒和狗公平置諸死地。

雪兒是實話實說,還是在刻意試探我?

我的心忽爾寒起來。

因為看著這個深愛多年的初戀對象,我竟然如此深入地猜度她。

剛才一時的衝動和堅持,在葉澄昨晚的話和那條Tiffany底下,竟然這麼的吹彈可破。

彼此之間的信任,脆弱得叫人心痛。

「成大袋嘢塞比我,我托到番屋企已經好犀利啦!仲怨我!」

裝出故意頂撞的語氣,我慢慢走出匿藏的暗角,順勢把手機關掉。

看著嬉皮笑臉的我,雪兒垂下握著電話的手,漸漸溶解掉剛才潑辣的表情。

她失神地看著我的臉,緊緊抿起嘴唇,眼淚巴巴地流下來。

早上的校園內,走廊只剩下我們兩人,像往常一樣,舞台下從來沒有觀眾。

我和雪兒總有只屬於我們的劇情。

忽然變得不知所措,我沒有說話,看著把手機丟在地上跑過來的性感女生,我的心像被千萬根針扎穿一樣。

矮小的雪兒撲上來緊緊地抱著我,豐滿的乳房貼上我的身,眼淚將我襯衣染濕。咽哽中,她張口狠狠地咬著我的肩,直至氣力用光,她摟著我的腰高聲撒嬌:

「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衰人!你去咗邊度啊!你知唔知我幾驚你出事啊!」

說罷,雪兒把我抱得更緊,不斷用頭撞我的胸口,那蓬鬆的髮髻在搖昂中變得披散。

這個女生,想我想得好狼狽。

我應該相信她……是吧?

她不是和以往一樣愛我嗎?
我把背包拋在地上,將這個可愛的女生高高抱起,被她用力地敲打自己的頭,慢慢回憶起失落了104小時的感覺。

陽光打不穿學校的圍牆,只有光管的照明,我根本看不清楚四周。

現在我的眼裡只有懷裡的這個小女人,也許,順其自然,我還可以多少再賒取到一點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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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鬧了好一會,我還是決定不向雪兒透露葉澄和頸鍊的事。

我想好好珍惜這借來的福份,暫時不想打擾我們之間的快樂。

踫巧雪兒早年移民加拿大的親戚在今天回港探望,所以沒有盤問我的空閒。臨行前她拾回地上被刮花的手機,笑言我得好好賠償後便急急跑回家裡。

回到宿舍,坐在床上盯著那盒Tiffany,忽爾覺得今天的情緒很波動。

和雪兒的和好,是來得這樣的迅速,卻又完全沒有實感。

像是一時湧現的衝動把我短暫帶回美好的過去,卻又立刻被自己打落地獄。

迴避掉這幾天和她失去聯絡的事,我佯裝和平常一樣,回覆著雪兒比以往更加頻密的短訊。

葉澄的說話,她手上的疤痕,認真得叫我難以相信她的一切言行只是惡性的玩笑。也許昨夜沒有見過葉澄的話,我還能在這幾天從單單一條Tiffany頸鍊裡恢復過來。

絕望、恐懼,以及希望。這一切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快得叫我喘不了氣,難以適從葉澄指揮的節奏。

我懷疑的不只是雪兒,我懷疑狗公平,也懷疑葉澄。在這麼多資訊圍攻下,我只敢相信懷疑一切的自己。

因為我害怕會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失去一切。

看著手機裡我跟雪兒上千張的合照,回憶起一千天以來的悲歡喜樂,所有經歷在這一刻都變得如此陌生而迷人。

這時候訊息的提示音打斷我的思路,畫面彈出一個短訊。

來自只在半年前聯絡過的沒記錄號碼。

「不如今晚出嚟見下面,9點,門口Bookstore等」

發信人,是將於下星期迎來生日的一年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