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五年級時,喜歡上鄰座的女生,放學時臉紅紅的拖著媽媽,問可以和她結婚嗎?
 
媽媽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手握得好緊,拖著我走在那長長的梯級上,慢慢又回到我們的家。
 
和雪兒相戀一個月的紀念日,她說到我喜歡的餐廳慶祝罷。最後我帶著她走上花園餐廳,看著雪兒握著油膩的餐刀,眉頭皺得好緊,我下定決心,結婚後一定要讓她過幸福的生話。
 
爾後,我們再沒到過旺角,開始流連在奢華的尖沙咀街頭,每個吻都帶著微溫的紅酒香。
 
我曾經幻想過,有一天可以買下那Chanel的婚紗,從她的爸爸面前接過雪兒的手,宣布從此再沒難關,她將永遠成為我的女人。
 




我從不認為每個擁抱都是理所當然,或許我亦早有預感,高不可攀的雪兒終有一天會離開我。
 
雪兒在教學大樓那無聲的道歉,叫我意識到,一個人的愛成熟後便會凋零。
 
愛自己多一點,更愛自己一樣。
 
然後,最簡單的愛情終告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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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停在天逸邨的停車場,草草把錢付給司機,我便捧著紙箱跑到子為給我的地址。
 




一定要趕上,一定要趕上。
 
這不是我第一次到天水圍,因為我什麼價錢的補習也得接,也從不計較地區遠近,所以這兩年來我也經常穿梭不同的區域。
 
天水圍其實從不悲情。在這片彈丸之地,誰又可以活在圍城之外?
 
困縛自己的人,其實誰都可悲。
 
葉澄是BBA數一數二的美女,要說實在,她比雪兒實在高出很多級數。她穿著的從不缺名貴的名牌,但出眾的她卻來沒流露過一點雪兒的貴氣。
 




有些氣質全憑天賜厚福,在這個小小的屋邨,生活也許早已壓碎了她的翅膀。
 
葉澄飛不起,所以只能做個最好的凡人。
 
不熟悉這個屋邨,急忙向人問路,繞了幾回我才在這個圍城找到她的所在地。
 
幸而保安員正昏昏欲睡,尾隨回家的住客,總算安全混進了葉澄居住的大廈。
 
手上的紙箱好重、好重,看著不斷上升的樓層,離心力漸漸減弱,老舊的升降機停在12樓,敞開的門叫微冷的空氣被扯到我的臉上。
 
我不了解葉澄,也不信任葉澄。
 
她不算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敵人。
 
但到了這一刻,同為是非所傷,同命鳥怎能落單自殘。




 
她所住的單位在佈滿揮春的大門之中十分顯眼,沒有陳設,沒有地墊,只有發黃的門鈴落在鐵閘的旁邊,單調得像間空屋。
 
叮噹,叮噹。
 
沙啞的鈴聲在單位內交響回盪,只期望能從這雜音中聽到一點人聲,告訴我這個城府太深的女人還有一線生機。
 
鈴聲回落,鐵閘後的木門被拉開,隨即展露在我面前的人,卻並非葉澄。
 
「先生,你揾……邊個?」
 
一個滿頭亂髮的老伯推著門,抬起蒼白的臉,身體微微地抖震。
 
是葉澄的親人麼?
 




「伯伯,我係啊澄大學同學啊,我想問佢喺唔喺度啊?」
 
這時候,他皺著眉,若有所思地盯著我臉。打抖的手緩緩地把鐵閘拉開,示意要我進去。
 
葉澄的家比我想像中更殘舊,牆邊的書櫃裡放滿外國的名著和叔本華的書,櫃上鋪著大大小小的獎盃和合照。
 
屋內散發著老人特有的味道,沒有年輕女人閏室的感覺。
 
在大廳裡看不見葉澄的蹤影,老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腿,指著一度緊閉的門,搖頭歎了口氣。
 
葉澄就在裡面?
 
子為說過,自從雪兒在教學大樓發難之後,葉澄便再沒到學校上課,甚至同班的Andrea也再沒見過她。
 
直到今天,Andrea從同組的組仔口中得知葉澄打算在今晚自殺,子為猜到事情跟雪兒有關,才忍不住要通知我。




 
老伯的反應如此平靜,應該還未出事吧?
 
我把紙箱於在房前,輕輕敲了敲房門。
 
「葉澄,我係Jerry。」
 
沒有人答話,門後只傳來玻璃踫撞的聲音。
 
葉澄在酗酒?
 
「葉澄,妳喺唔喺度?」
 
接連幾下踫撞聲後,房內再沒傳來聲音。
 




看著這殘破的棕色木門,上頭的Melody貼紙已泛黃,漸漸從門邊脫落。
 
忽然傳來掀動被鋪的摩擦聲,木門被輕輕推了一下。
 
「你嚟呢度做咩。」
 
終於開口。
 
「睇下妳死得未啫。」
 
葉澄沒有答話,我蹲坐在門前,笑著把話接下去:
 
「我尋晚見過雪兒,佢話哂俾我知啦。」
 
房門微微震動,隔著門,我看不見葉澄,只能從裡面聲音猜度她的動靜。
 
這女人就一直要我摸不透她。
 
「趙雪兒講咗啲咩?」
 
果然有反應。
 
「妳想聽啲咩?想知佢鐘意咩款嘅Tiffany?」
 
「如果你無重要事唔該快啲走,唔好煩我。」
 
葉澄似乎不打算欣賞我難得的黑色幽默。
 
「重要,點會唔重要。唔重要妳就唔會用條鍊呃我啦。」
 
「到咗呢一刻,你仲覺得我有呃你?」
 
她沙啞的嗓音忽然顯得激動,卻像沒動多餘的力為我動氣。
 
她現在十分虛弱。
 
「除咗條鍊,應該就無啦。」
 
「點解你仲去見趙雪兒?」
 
「因為我想親口問佢一個問題。」
 
說罷,我打開原本放在宿舍書桌下的紙箱,把裡頭其中一張我和雪兒的合照從地上的門縫塞進房裡。
 
刻意留在視線內的相片角落隨即消失不見,知道葉澄已經拿起合照,我把頭貼在門上,沉沉地把話接下去:
 
「呢張相,係半年前我地慶祝相識紀念日嗰陣影嘅。嗰陣啱啱傳出雪兒同狗公平上床嘅事,因為驚佢唔開心,所以買咗部即影即有相機俾佢。呢張就係嗰陣影架啦!」
 
「可唔可以講重點?」
 
對我和雪兒的往事沒有興趣,葉澄硬生生打斷了我的話。
 
「當時我好開心,嗰陣咁大件事,覺得惟有我先可以令佢笑得咁甜。」
 
門後傳來一聲冷笑,繼而聽到水在瓶中晃動的聲音。
 
「天真。」
 
「我知。後嚟我先發現,原來雪兒幾時都可以笑得咁甜。原來……原來佢隨時都可以喊,隨時都可以笑。」
 
「因為佢係一個Liar。」
 
「No,係因為佢鐘意我。」
 
語畢,我把幾張不同的合照推進門內。
 
「雪兒好鐘意喺我影相嗰陣咬我隻手架,妳睇下,佢真係痴痴地,佢話佢好鐘意睇住我為佢受苦嘅表情,所以……」
 
「Stop it!」
 
葉澄受不了我的話,張聲打斷了我的話。
 
「搞到今時今日呢個地步,你竟然仲鐘意佢?你係咪顛咗啊?」
 
傳來照片撕裂的聲音,葉澄顯得愈來愈激動。
 
我從紙箱裡拿出雪兒送我的手錶,閉著眼,背靠著門,低頭笑了笑。
 
「係啊,我仲好鐘意佢。我淨係鐘意佢。」
 
忽爾想起雪兒送我手錶時,我自作聰明地說這是法國的品牌,卻被她訕笑我沒有見識。
 
到了今天,我還是唸不出這句西班牙文,只記得雪兒解釋過它的意思。
 
時間永不停步。
 
「葉澄,到咗而家,妳仲鐘唔鐘意狗公平?」
 
又傳來骨骨的水聲,她重重地把玻璃瓶放在地上,敲出高吭的撞擊聲。
 
「Not at all.」
 
「講大話。」
 
「我無,Please don’t judge me.」
 
「妳唔愛佢,點解要鎖自己喺房?點解要自殺?點解唔去考試?」
 
把手錶放在地上,看著大廳的時鐘,原來已經到了深夜時分。
 
剛才的老伯坐在沙發上,憂心忡忡地向我點點頭,擠出牽強的微笑。
 
這時才發現,書櫃上的照片裡,葉澄沒現時的漂亮,衣著甚至有點土氣。但當時的她卻笑得很甜。
 
「我想點係我嘅事,唔輪到你理。」
 
「咁我想相信雪兒,都係我嘅事,點解妳又做咁多嘢要干涉我?」
 
聽罷,葉澄一時語塞,沒有答話。
 
看著紙箱裡的Tiffany錦盒,忽爾明白,也許她和我都一樣。
 
愛上了,所以不顧一切,用自己的方式繼續愛。
 
「葉澄,你覺得雪兒會唔會同狗公平一齊?」
 
我敲了敲她的門催促她回應我。
 
沉默了好一會,葉澄終於張聲:
 
「就算一齊,都唔會俾人知。」
 
一如所料,她真的好了解雪兒。
 
早在Outback慶祝的時候,雪兒已經企圖試探我,否則怎會在這種特別日子忽然提起狗公平。
 
她早就計算好一切。
 
「妳知唔知狗公平之後有約過我?」
 
「幾時嘅事?」
 
「嘿,就喺妳約我去公園之後嗰日。」
 
說罷,還真忍不住要嘲笑自己的愚笨,竟然還一鼓腦兒想去證明雪兒的清白,有哪麼一刻認為狗公平是個好人。
 
「Jerry哥,你個寶貝Ex真係好聰明。」
 
說罷,葉澄誇張的笑了笑。
 
只希望是她的腦筋轉得太快,我卻竟然到雪兒道歉的一刻才明白事情的全部。
 
「Kelvin係無可能得到趙雪兒。由一開始就注定無可能。」
 
「點解?半年前佢一早就做到啦!」
 
「如果Kelvin之後無揾過你,或者佢都仲有機會。」
 
雪兒半年前願意和狗公平上床,我不早就輸了嗎?葉澄還憑什麼論斷狗公平的失敗?
 
「當女人愛一個人,係咩都唔會諗。」
 
沒等我提問,葉澄在門後低聲地自說自話:
 
「問題只係,佢夠唔夠愛你。」
 
門內退出了幾張被撕碎的合照,葉澄淒然笑了笑,然後再沒說話。
 
愛得不夠……嗎?
 
雪兒如果夠愛我,她不會和狗公平上床,也不會陷害我和葉澄。
 
她愛我,但她更愛自己。
 
原來我永遠牽不緊她的手,因為我們都比對方更愛自己。
 
自愛太忙,來不及奮不顧身。
 
「所以狗公平唔係自己想揾我,係雪兒叫佢嚟?」
 
「Jerry哥,你話呢?」
 
「咁我算唔算為雪兒做咗最後一件事啊?」
 
看著地上的合照,雪兒的臉被撕得破爛不堪,旁邊的我卻笑得,像得到全宇宙所有的幸福。
 
原來各自深愛自己,也可以笑得這樣幸福。
 
在狗公平和葉澄出現之前,我也許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
 
這個,自愛和自欺的,小小謎題。
 
這一千天,即使只剩下我和雪兒,我們之間也永遠隔著小小的距離。
 
由我一手建立的圍牆,叫我只能愛得幸福,從未愛得坦試。
 
原來這段初戀,愛到結尾,我才第一次為她愛得這樣徹底。
 
雪兒從狗公平口中得知我還未了解所有真相,所以狠下心腸,要搶先一步。
 
要所有人判我死罪,要葉澄這個公敵陪葬。
 
只要我夠愛她,這個可人的小公主,便可以清白地活到最後。
 
每次我和雪兒有爭執,無論誰對誰輸,她從來不會道歉,我只能等她把氣都吐光,再執著她的手走下去。
 
她從來都不愛輸。
 
最後自愛的人,卻全都輸給自己。
 
「葉澄,點解妳唔復仇?」
 
忽爾安心下來,我什麼都想問,什麼都想知道。
 
現在才明白,我和葉澄真的好相似。
 
「復仇?點復仇啊?係咪要學你嘅寶貝雪兒,喊住口屈Kelvin同Andrea上床?」
 
說罷,她高吭地冷笑了幾聲。
 
其實,我們淪落至此,原因都一樣。
 
「好攰啦。」
 
把玩著地上的錶盒,我抬頭望望大廳的鐘,原來已經十二時。
 
這樣又過了一天。
 
「嗯。」
 
她就這麼冷冷地哼了一聲,像什麼都不要管,什麼都不想知。
 
累了。
 
讓自己這樣愛下去吧。
 
直到愛得累了,就放下吧。
 
「妳知唔知有人同我講,話妳要自殺?」
 
忍不住笑了一會,我看著那殘破的木門,輕輕的敲了敲。
 
門後又傳來葉澄的失笑聲,沙啞,卻又放鬆。
 
「咁你又知唔知有人同我講,話我地有路?講真吖,連我自己都唔知!」
 
我們的笑聲就隔著這麼一扇門,我和葉澄看不見對方的臉,卻只能互相依賴,在對方的眼中發現自己。
 
也許我們一直以來,都帶著懷疑去愛。所以這一次,就什麼都不去想,就這麼不回頭地愛一次吧。
 
愛夠了,便昏了頭,便不怕痛。
 
痛夠了,才會放手。
 
「喂,我山長水遠嚟到,開一開門得唔得啊?」
 
「No way!」
 
她忽然用力的推著門,叫靠在上面的我嚇得彈跳起來。
 
「後日要考試,睇下撞唔撞到你啦。」
 
葉澄的聲調,變得有點羞澀。
 
還會再見吧。
 
「我攞咗成箱嘢過嚟喎!妳幫我掉咗佢啦!」
 
看著散落一地的照片碎,其實也不過是這兩年來的一小塊。
 
行李仍然這麼重。
 
「你捨得咩?」
 
不打算回應輕佻的葉澄,我把雪兒破爛的臉一塊一塊放在掌心裡。
 
撕得再碎,那張臉也只能如此清晰。
 
彎身搬起這重重的行囊,現在的我還不能對這些碎片置之不理。
 
「捨得嗰陣,就會掉。」
 
轉身別過的老伯,我走向剛才走過的那一扇門。
 
有些東西,放下了,卻還留在心裡。
 
像家裡的黑色沙發,永遠彌留在某個角落。
 
媽媽卻只能在這零散的回憶裡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