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病之後的第四天,無聲無息地,爸爸在病床上辭世。
 
在喪禮上,其中一個僧人握著媽媽的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說,世上有很多儀式,有喜宴也有喪禮。但當你接受一切總會留在過去,所有的結束和開始,都毋須儀式作為紀念。
 
看著沉默不語的我,他點點頭,露出一個祥和的笑容。
 
雙手合十,僧人說,如果必須分離,緊記笑著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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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al Year的大學生只有兩種煩惱,一是畢業旅行,二是就業。
 
好友和情侶們早在考試期前便計劃好旅行的地點和詳情,作為學生生涯的最後一次旅行,大家都不惜工本,紛紛訂購了遠行的套票。
 
在上一個學期仍然為旅費煩惱的我,現在卻落得一身輕鬆。
 
反正我也沒有同遊的伴,還不如快點找工作罷。
 
兩年來,只跟雪兒到過澳門和日本。因為去歐洲的機票太貴,我負擔不起兩人的份,最後只敢到附近的地方去。
 




雖然歐洲對她而言其實與台灣無異,但真的好想帶她到芬蘭的聖誕老人村,看看承諾要送她的風景。
 
在我的眼裡,我和雪兒的將來曾經是這樣的遙遠。
 
遠得,像沒有盡頭。
 
爸爸在我不懂性的時離家,又在我成人時辭世。曾期望過他可以康復出院,至少可以看著我畢業,親眼圓他小時候的夢。
 
我知道他一走,家裡的黑色沙發便不會挪動。它會寄居在我家牆邊,直到某年某月。
 




喪禮過後,雪兒曾經來電慰問。那段時間勾起了心癮,每天總想找個理由再見她,卻得提醒自己,留戀在過去,便永遠不能道別。
 
那時開始,雪兒和我又開始偶爾的短訊聯絡,知道她打算到歐洲Gra Trip,我也不便問得太仔細,怕萬一問出了伴遊的人,又會叫自己白白難受一回。
 
有時收到她的短訊,那種曖昧的關懷,卻叫人好窩心。
 
總有些人,盛載著曾經美好的你,叫你永遠恨不來。
 
最近Andrea和子為似乎狠狠地吵了一架,他沒主動和我提起,我也不打算干涉人家的私事,慢慢事情就放淡了。
 
有時也很好奇,這些年迷上子為的女生可多著,幾乎每個都對他死心塌地。就只有這個小胖妹敢向他耍性子,卻又把子為治得貼貼服服。
 
每次看著子為過份癡纏地和Andrea通電話,臉上那傻傻的笑容都叫人好懷念。
 
像我們入學的那個九月,他總笑得像個呆子,只懂埋頭向電話裡的女友報到,卻又甘之如飴。




 
還記得Andrea尾隨子為進門的一刻,那種感覺好熟悉,像當時子為握著初戀女友的手,世上永遠有不相襯的幸福。
 
「啊Jer,諗住搵咩工啊?想做Audi定Account?」
 
子為坐在地上,置身一堆堆紙皮箱的中心,大口大口的灌著啤酒。
 
「之前實習間公司請人,如果請我嘅叫做番Account囉,你呢?」
 
「唔想做嘢住,想玩多一年。」
 
說罷,子為把雪櫃裡的青島拋給我。
 
「你屋企有錢,梗係唔駛做啦仆街仔……哇哇哇!」
 




甫打開,氣泡猛地冒出,沾濕了我的手和褲子,嚇得我哇哇大叫。
 
子為用力搖了搖另一罐啤酒,立即對準我拉開,卻又不慎把酒噴在自己的身上。
 
看著對方的溫稽模樣,我們像小學生們般捧著肚子大笑。不知過了多久,沒有說話,房間裡的空調忽爾又吹來離別的氣味。
 
即將畢業,這個相交三年的同房,轉眼又要走。
 
「啊Jer,一定要頂住吖。」
 
「突然咁Gay,嚇撚到我……」
 
「屌,你聽我講啦仆街!」
 
子為把啤酒罐放在地上,大聲把我叫停。




 
「如果你要我同班白癡仔喺Common Area圍威喂,我寧願匿喺房同你吹水。」
 
用腳將空罐掃開,他坐在床上,一把抱著Andrea在年宵買的猩猩玩偶。
 
「朋友我大把,兄弟就得一個。」
 
子為不是那種事事開口的類型,即使在錦標賽受傷,他只會咬著牙拼下去,心裡話就只放在心裡。
 
也許要離別了,不吐不快,就這麼一次,肉麻一點,把想說的都說出來。
 
這三年來,他就像我的家人,比起朋友,我更想叫他兄弟。
 
什麼都有他給擋著,無論如何都為我挺身而出。
 




不知道這些年頭,我到底為他做過什麼。只知道這個學期,他不再流連在宿舍的Common Area,幾乎每天都滾下床陪我上課,卻又在堂上睡昏了頭。
 
這一刻,忽爾酸了鼻頭,竟然有點想哭。
 
「屌你,講呢啲。」
 
把手上冒著冷汗的啤酒一飲而盡,我低著頭,不敢望著這個同房。
 
整個大學生涯,就賺到你這個好朋友。
 
「子為,不如今晚啤啤佢啦屌你老味!」
 
我用力把空罐拋在地上,張聲高呼最後的派對即將開始。
 
「一早飲撚哂啦,你去買!」
 
「屌,點解要係我?我出錢,你買!」
 
「我出Double!啊Jer你買!」                             
 
兩個大男人忽爾殘廢,半醉未到,這個不醉無歸的狂歡之夜就這樣胎死腹中。
 
的確,有些儀式,實在太不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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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澄始終缺席了考試,加上出席率不足的問題,這個學期其中三科成績全數作廢。幾經辛苦才爭取到重修學分,但下一年的她將非常難捱。
 
明明學校佔地之小已是多年的笑柄,在校園內我卻再沒見過葉澄。
 
Andrea力證,在課堂上葉澄是如何若無其事地和男生們打成一片,那張恨恨的臉,似乎足以證明葉澄曾經出現在她的面前。
 
葉澄,就用妳的方式挺下去罷。
 
她手上的刀傷又會比那時多一點,為他流的血又多了一趟。不知道狗公平再見到葉澄是什麼感受,會嚇一跳嗎?
 
三年級的學生快將畢業,除了畢業典禮,雪兒已不會再回來。她要演的戲就到此為止,狗公平卻要在這整整三年面對同系的葉澄。
 
即使戲演得下去,他又會比葉澄好過麼?
 
最輕鬆的,永遠是她口中的趙雪兒。
 
最近雪兒傳來的短訊愈來愈多,有時更有仍未分手的錯覺。
 
仿佛又回到入學時和雪兒曖昧的時候,像吹起綿絮,它只能輕輕飄起,卻又縈繞在你的眼神,叫你迷亂得不能自己。
 
我不知道對她而言,現在的張韋晴還算什麼。一個難以割斷的前度,還是她於心有愧的對象?
 
每次我認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決心把那紙箱掉棄,她的訊息總把回憶帶到我面前。
 
這個城市有多大,哪裡沒留下我們的足跡。
 
走到哪裡,看見什麼,我都可以想起她。
 
原來前度就這麼回事,離開了,然後一直遺患。
 
爸爸過世後,媽媽看似沒有異樣,仿佛應流的淚早在靈壇前滴光,現在再沒傷心的配額。
 
不過,這段日子媽媽總是很恍神,時時在歸家時迷路,也經常忘掉最近的事。反正我留在宿舍也只能寄求職信,還是早點搬回家裡吧。
 
執拾雜物時,看著這三年留下來的遺物,原來曾經送我生日禮物的朋友,早就在教學大樓的事之後便失去聯絡。那些生日卡留下的小小祝福,慢慢在那嘈雜的人聲中消逝。
 
瞥了瞥又回歸到桌下的那個紙箱,才發現原來到了這一天,我竟然還不忍心把她放下。
 
雖然彌留在回憶的幸福,只會侵蝕自己的未來。
 
這時候手機響起聆聲,這沒紀錄的號碼,卻又如此熟悉。
 
埋在混亂雜物當中,只有過去的痕跡,雪兒竟然在這一刻來電。
 
「喂……啊晴?」
 
這嗓音,就要甜蜜得這樣殘酷嗎?
 
是否曾經幸福過的,就不可以成為過去?
 
「嗯。」
 
「你而家得唔得閒?」
 
「我執緊嘢,想今晚Quit Hall。」
 
聽罷,雪兒沒有答話,擴音器放大了沉默,叫時間靜止下來。   
 
我今晚就要離開這所大學,離開最接近妳的九龍塘。
 
今晚就要離開。
 
「咁你留喺度等我,我而家喺Lobby。」
 
隨著升降機門打開的聲音,雪兒草草地掛了線。
 
本來想藉今天的機會,把這箱回憶留下來。
 
以為再看不見,便會灰飛煙滅。
 
踫巧子為要回家慶祝妹妹生日,這一晚都不會留在宿舍。
 
以往聽到這樣的消息,我一定會很亢奮,把雪兒接過來然後纏綿一整夜。
 
現在獨處一室,等待她的到來卻是如此難受。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罷。
 
木門被徐徐打開,隨之出現在光線中的臉,曾經和我這樣的接近。
 
「Hi,入嚟先啦。」
 
房間內已經沒有可以讓她好好坐下的空間,隨著門把走廊的光線隔開,房間內就只剩下我們兩人。
 
披著寬鬆的露肩T-shirt,穿起緊身短裙的她,像比以往高了一點。
 
原來一個月不見,感覺就可以如此陌生。
 
「啊晴,你今晚就走?」
 
「嗯,所以要快啲手先得。」
 
「今晚就走,你執得哂架啦?」
 
環顧四周,她再也找不到自己留下的痕跡。那泛黃的牆再沒我們的合照,放滿擺設的桌子現在只塞滿一堆堆的膠袋和雜物。
 
「執唔哂都要執,因為我點都要走。」
 
「點解要走得咁急?」
 
「就算今晚唔走,我又可以留到幾時?」
 
執亂的房間叫塵埃亂飄,雪兒輕輕咳了幾聲,握著手上的紙袋,又抬起頭看著我。
 
眉頭間的皺摺,鎖住了一千天的時光。
 
已經不能回頭。
 
「我可唔可以攬住你?」
 
說罷,她跨過地上的執物,一把抱著混身汗臭的我。
 
「張韋晴,你唔準答唔得。」
 
懷內這個女生,竟然還行使著野蠻的權利。
 
像我們從未分開,這不過是漫長日子的其中一天。
 
這一刻我竟然沒有抱她的勇氣,雙手就癱軟地垂直,只留下她愈抱愈緊,使勁地把頭埋在我的胸口。
 
「雪兒,不如算啦。」
 
「唔得!唔得!我要攬埋呢一次!」
 
「妳已經揀咗啦,做咩仲要番嚟。」
 
我向後退了一步,穿著高跟鞋的雪兒失重地捉著我的腰,抬頭露出那小巧的臉。
 
怎麼這張臉,可以變得如此陌生。
 
怎麼我再沒有衝動把她抱起。
 
怎麼我們會落得如斯田地。
 
「我無揀佢,我真係無揀佢……」
 
雪兒失神地搖著頭,避過我的視線。
 
已經無可救藥。
 
「妳無揀佢,妳亦無揀我。妳係揀咗妳自己。」
 
用力把她推開,站在這不能敞下的床邊,原來就只剩下這個立足點。
 
怎可以回頭。
 
「或者我要多謝葉澄……」
 
我轉身把桌子下的紙箱捧起,然後把所有東西傾倒在地上。驟眼間,遍地佈滿我們的合照和她送的禮物,只要我們一提步,相片便會染污,擺設便會碎爛。
 
「唔係多得佢用條Tiffany屈狗公平,妳就唔會驚!驚妳同佢上床嘅事會俾我發現!」
 
在雜物裡,藏著葉澄交給我的藍色錦盒。
 
不需要等妳選擇,我就這樣下我的決定。
 
「嗰一日妳同我和好,就係為咗令我信狗公平!嗰晚佢試到我唔信葉澄,妳就決定要將所有嘢推落我同葉澄身上!」
 
雪兒沒有說話,只是蹲下來,像聽不到我的聲音,慌忙地把地上的合照一張張疊好。
 
直至看到被葉澄撕爛的碎片,才停下來,捂著嘴不敢再抬頭。
 
「妳知道我信妳!點解唔繼續呃我啊!點解啊!」
 
我一腳把她面前的音樂盒踏碎,抓狂地扯走她手上的照片。
 
雪兒用力把照片捉住,卻被我一手搶過,然後撕成碎片。
 
「如果妳繼續呃我,我一定會信妳架!點解妳唔呃我啊!點解啊!」
 
說罷,雙腳忽然癱軟,只能無力地坐在地上。
 
這一刻和她的視線相對,在毀爛的過去中,我們竟然愛得這樣悲涼。
 
雪兒看著我的臉,哭得叫妝溶掉,緊緊掩著合不起來的嘴巴,任由鼻涕在她的指縫間流過。
 
「其實我……其實我……」
 
嗚咽的聲音打斷了雪兒的話,她搖搖頭,用力把眼睛閉上。
 
「我真係好……好鐘意你……好鐘意好鐘意好鐘意……」
 
哭得再沒力氣,雪兒屈膝坐在碎片之中喘息。
 
落在地上,她從帶來的小紙袋中,端出兩張白色的紙。
 
那是預約機票的文件。
 
目的地,是聖誕老人村所在的芬蘭。我們相戀一週年當日,約定要拍婚紗照的芬蘭。
 
沒有接過雪兒最後的邀約,她的手就這樣緩緩地垂下來,預約證從她的手上慢慢鬆脫,飄到碎紙堆裡。
 
我們的眼淚沒有在這刻流乾,只知道在愛過的人面前,散落一地的回憶終能成為過去。
 
我們的故事,就這樣成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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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回家裡,每天只能等公司的回信,希望能求個和大學本科有關的職位。
 
忙著整理我帶來的雜物,媽媽似乎開始有了生氣。晚飯還是豐盛得過份,像那缺席至今的老人還陪著我們進餐,這家的飯菜總是多了一人的份。
 
過了沒久,也快到了離宿的期限。一向購物成狂的子為終於向我求救,他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擺平擠滿房間的大小東西。
 
這時候,難得收到葉澄的短訊,沒兩句開場白,她便要求我把那條Tiffany物歸原主。
 
而最好的中間人,當然是Andrea。
 
對正處於冷戰的子為和Andrea而言,這不是絕妙的契機嗎?由子為親手把項鍊交到她手上,一切就這麼合理和自然。
 
兩個人,只要感覺猶在,就沒有分開的理由。
 
把那藍色錦盒放在背包裡,忽爾想起它曾經是何等的沉重。
 
竟然打算用偽造的證據去證明事實,也許現在的葉澄永遠不會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面對這條Tiffany。
 
她在仿造狗公平的心意卡時,也幻想過他為自己戴上頸鍊的一刻嗎?
 
如果生日會當晚葉澄沒有生事,便不會驚動到雪兒和狗公平,事情也不會發展到今時今日。
 
把真相逼出來的,竟然是葉澄的謊言。
 
提著背包,踏出老舊的升降機,腦內忙著設計最佳的對白說服子為和Andrea和好。
 
當時的我沒有發現,佈滿鐵銹的信箱裡,藏著一張來自芬蘭的明信片。
 
【你永遠要提防女朋友的身邊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