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沖沖地叫來喬伊。
 
眼前堆滿了我從廢紙簍撿了一個早上的紙屑,全是她的畫作。我每撿起一塊紙屑,一種受侮的悶氣和遺失重要東西的心疼便會戳痛一下。
 
她來到餐桌前,看到桌上的東西,馬上愣著一張驚恐的臉。
 
我往椅背一靠,——你......幹嘛要撕掉它們?
 
沈默,兩只手緊迫地捏弄著裙擺——今天她穿了我在中學畢業晚會上穿的黑色齊膝裙——窘困的不安在她眼睛裏擴張。
 




說啊!爲什麽?這都是你的作品啊!
 
“我......”
 
別像個小姑娘似的!我不是你媽媽,不是責備你,我只想知道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它們對我産生了不良的影響。”
 
話一落,我當堂像失去知覺似的一頭磕到桌子上去,——天老爺的子呐......喬伊......這是我聽過最刺耳的話了。——我擡起頭,卻不去看她,目光故意從她的眼角滑去。——你這麽說,是對讀時裝設計的我最大的侮辱,你知道嗎?說得嚴重一點,你的這句話,簡直是瞧不起藝術!藝術怎麽會對你産生不良影響呢?
 




藝術美化空間,音樂美化時間;藝術是靈魂的細語,沒有藝術,生命會是一場錯誤!——我咬牙切齒,適當地提高聲量。
 
目光重新落在她的眼睛,直直刺向她的眼睛,想要穿透她瞳孔上的逆光投射圈,窺伺腦袋裏到底搭錯了哪根線。這種動蕩的情感,叫我除了啼笑皆非,只剩無言以對。
 
良久,我又開腔問道,——你說給我聽聽,爲什麽你會認爲......畫衣服會對你造成不良影響呢?你爲什麽會這麽想?
 
她的手指松開裙擺,合十並攏在腿前,“我......自從喜歡上五顔六色的衣服之後......就老是丟三落四,頻頻犯錯......”

我一時想不到回什麽話,因爲她說的是事實。
 




可是,她不知道這些話對我意味著什麽。

那你認爲這就是原因嗎?——我問。
 
“是的,夫人。”
 
突然,她開始脫去身上的衣服,扒下那件粉藍色的薄外套,褪下裙子,最後摘下頭上的假發,捧在手上半晌,不舍地凝視著,然後吸進下唇輕輕一咬——這是割舍最珍貴之物時的下意識動作——隨即狠心把它扔到地上——
 
“我以後也不會再碰它們了,我必須要更盡心盡力地服侍您,您也不要再破費給我添置服飾了。”
 
說完,她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那個光滑的頭頂對著我——我忽然覺得眼眶發熱,發紅,覺得很這個頭頂很礙眼,陌生,冷冰冰,那種殘留的感覺似乎在抓撓著空氣。
 
那種感覺。是人的感覺。
 
她要逼自己退回那條無形的界線後面。她曾經是那麽想靠近,而且是靠得那麽近,明明還差一點,就能跨越那條線。




 
那條劃分有靈魂的個體和沒有靈魂的個體的線。
 
她如今要轉身離去了,就像一個曾經躊躇滿志的孩子,被現實抽了兩個耳光,惶然醒來。從此不再做夢,不再相信夢。

我想起了自己曾經想要當一個時裝設計師,自己畫的衣服會被制成實物,高挑骨感的模特會套上這些衣服,在上流國際舞臺上花枝招展地打一個白鴿轉,下面的跳個不停的鎂光會閃瞎她們的眼睛,還混合了世界各地的廠商那銳利的物色的眼光。

我們總是樂意仰望巔峰,想象自己在巔峰上,卻忘了巔峰只有一個,而巔峰下面是一片深淵,裏面的白骨幽幽發光。

我必須拉住她的手,把她扯回來。我忽然就把曾經錯過的所有激情都投射在她身上,似乎拉住的不是一個她,而是我和她。

有那麽一刹那,我看到自己的背影和喬伊的背影重疊在一起——我們在精神上重疊在一起,連爲一體。
 
當她攬抱著那些脫下的衣服准備轉身離去的時候,我把她叫住了——





過來,扶我回房間去。

她有點吃驚,隨即雙手一松,讓衣服滑到地上,湊前來扶著我的胳膊。

那張臉湊得那麽近,以致我都能嗅到她呼出來的淚。

那個淚自她于暴風中掙紮的心所流淌。

喬伊,你不是一個仿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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