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正淡雖個性內向,不喜接觸別人,但運動方面他從來沒少做過。

加上十天以來,飢寒交迫的惡劣環境所逼使,他的身心都起了變化。

他用盡全力的這一拳,力道之大,將高功利強壯的身軀,整個轟飛到幾步之後,連帶的衝擊力更令他滾落到路軌上。

「呀!」高功利慘叫之前,便已吐出一口鮮血。

「你條撚樣!點解仲未死架!」此刻的富正淡怒火中燒,他一躍跳到路軌,又重重踢了高功利一腳。





高功利被踢得像滾輪轉了兩圈,奮身爬起,怒喊:「點解未死!呢句我問你地就真!」

他抹掉嘴角血跡,恃著猙獰臉孔向富正淡衝去!

富正淡聽罷更是怒不可遏,雙目開始充斥血絲。

他彎腰避過高功利的拳擊,然後提腿朝他的胸口一掃!

「!」高功利登時噴出白氣,痛得跪了下來。





「人渣!」未待他喘息,暴怒的富正淡便再使出一記右勾拳!

只聽得「噼啪」一聲,高功利的下巴應聲而碎,身軀徐徐倒下。

但見富正淡的怒火卻未有絲毫消退,他揪住高功利的衣領,抬高頭角,一下砸在高功利的臉上!

「嗚呀!」

高功利隨著整條鼻樑的碎裂,再也沒法作出反擊,四肢無力的躺平在軌……





「你條撚樣!差啲整死我地呀!你知唔知呀!」憤恨的富正淡已進入失控狀態,他揪起虛弱無力的高功利,不斷揮拳。

「唔好打啦!阿正!」伍真綾憂柔的聲線瞬間穿過耳門,可是富正淡早已處於忘我狀態,根本聽不入耳。

「你兩個!即刻同我停手!」與此同時,一把雄壯威嚴的音力貫穿全場。富正淡被巨吼震醒,四處張望,只見穿著背心的葉英信正站在伍真綾身旁,對自己怒目而視。

但此刻的富正淡就如失心瘋一樣,根本不黯人話。他氣憤跺了倒地的高功利幾腳,繼續叫囂:「你望咩呀!我問你呀!阿牛係邊呀?你好快啲同我放佢出嚟!」

葉英信眉頭一皺,深邃的眼神映出疑惑。他一個跨步,碩大的身軀便如毫無重量般,瞬即降落到富正淡眼前。

右手五指合攏,便是一記重拳,速度之快,富正淡根本應對不及……

下一秒腹部受到極大壓迫,肚皮幾乎凹縮入去。肌肉一段烈痛過後,便感到口腔絲絲暖流湧出……鮮紅的血液自嘴角一滴、一滴流下,然後與雨水混合。

「夠啦!我講過唔好做過火嘅事!」葉英信單手揪起富正淡,用猶如怪物的力道將他拋回月台。





烏雲密佈的天空降下滂沱大雨,沖洗著地上淋淋鮮血。斗大的雨點,如千本針一樣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微微刺激痛覺。雨,永遠都有著使人驚奇的吸引力,同時教人清醒的魔力。

「嗚!」富正淡飛墜月台,掩住肚子痛叫。而被雨水浸淋過的腦袋,亦開始清醒過來。

伍真綾趕緊扶過富正淡,為他抹去臉上血跡:「你點呀……無野呀嘛?」

富正淡首次被娘親以外的女性擁入懷中,興奮之餘亦是茫然:「我……我無事……」

腹部的痛楚仍未退去,富正淡斜眼看著面無表情的葉英信,一股怒氣又湧上心頭。

「你咁衝動做咩呀……你冷靜啲啦……」

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伍真綾小小年紀,就有一對如此美滿的高聳山脈,令人羡慕之餘,亦擠得富正淡火氣大降。





「你下次唔好咁啦……你有咩事……我都唔知點算……」

看著伍真綾那紅得像蘋果一樣的瓜子臉,聽著那莫名其妙的話語,富正淡一時怒火全消,不知所措。

「喂!」正當富正淡還沉醉於幸福之際,葉英信的大喝卻讓他一怔:「富正淡!入去飯堂!有野問你!阿綾,妳唔好入嚟,係出面等。」

「哦……知道。」葉英信就像知曉伍真綾的想法,在她開口之前便斬釘截鐵地阻止了她。

「好……」富正淡趁勢脫離尷尬狀況,他拍拍自己的腦袋,道:「我都有野問佢。佢點睇都係講道理嘅人嚟掛,妳放心啦!」

語畢,便急急往飯堂走去。

事實上,富正淡對於伍真綾的熱情,比起興奮和緊張,更多的是不適應和不習慣。雖然伍真綾一向是個隨和的人,但如此相近的肌膚之親,富正淡還是一時間受不來。

然而有一點卻是無可否認,在富正淡那個毫無傾訴對象和朋友的空虛世界,伍真綾的確成為了他一個重要的心靈支柱。





在富正淡那脆弱的孤獨人生裡,伍真綾早已在不知不覺間佔有席位。





2016年7月2日,下午4點07分。

這裡是月台上臨時搭建,被葉英信用作飯堂的一間鐵皮屋。

富正淡、肯尼和全身被綁住的牛仁晃正坐在圓桌一邊。看見牛仁晃安然無恙,富正淡也鬆一口氣。

「阿牛……你無事真係好……我幾驚你變左做喪屍……」





「細路,我係街市果欄打滾幾十年,咩野未見過,咩野未試過!」牛仁晃大力擺動身體,但被綁住手腳的他活像一條掙扎的肥魚,頗為搞笑:「8個鐘啦!我都未屍變,睇嚟我好好彩,咁岩無比病毒感染到哈哈哈哈!」

聽道,富正淡投以微笑回應。

望住牛仁晃活潑的身影,一陣揪心的罪惡感如釋重負,解放出來。

若隱若現的雨聲滲入了這個寧靜狹窄的空間,不但沒有增添煩躁,反而教人放鬆……

而坐在富正淡三人對面的,正是何梓欣和被打得像豬頭一樣的高功利。

富正淡一看到高功利的嘴臉便怒上心頭,20年來即使如何被人欺負、侮辱,他都未曾試過這般憤懣。眼皮腫起一塊的高功利不敢正視,只得左望右望。

「咔嚓」一聲,粗製濫造的鐵門被推開,進來的除了葉英信之外,還有一個戴著黑色冷帽、穿著深灰衛衣和長褲的男人。

那男人眼神虛浮,板著嘴臉,全身散發出一種森冷而陰涼的死氣沉沉,身型瘦削但給人的感覺絕對不好惹。

富正淡與那人對視一眼,竟感到一股寒氣透涼入心,全身打了個冷顫。

「有人可能未見過佢,佢叫盛明,都係呢度嘅管理員之類。我叫葉英信,大家都知啦?」葉英信把深沉的目光投向肯尼,道:「呢度好多人唔識你,你簡單介紹下自己。」

肯尼聞訊企直身子,道:「我叫薩克拉‧肯尼,37歲,一個美式足球教練,曾經當過兵。我係美國人,趁放假諗住自己嚟香港玩,結果……你地明白啦。」

美式足球?曾經當過軍人?怪不得他身手那麼好……

葉英信續問:「哦。嚟香港玩,玩到嚟馬鞍山呢啲偏僻地方?」

「搭錯車。」

「你點解識廣東話?」

肯尼白了富正淡一眼,道:「你唔好理啦,我仲識講好多種語言,我都想讚自己有語言天份,不過呢啲唔係依家嘅重點。」

葉英信咳吐兩聲,冷冷的道:「好,叫得大家入嚟,我諗你地都心裡有數。頭先咁混亂,有冇人可以解釋下發生左咩事?」

富正淡聽罷登時彈起,一搥敲響桌面:「呢條扑街,頭先係商場,危急關頭竟然自己走佬不突止,仲落埋閘封我地生路,搞到阿牛佢比喪屍咬左野,依家都唔知點撚樣好!」

富正淡越說越激動,指住高功利大放髒話,只差衝過去再揍他幾拳。

「你冷靜啲。」

富正淡被肯尼按下,他深呼吸冷靜下來,嘗試收歛怒氣。基本上他是個不會為現實而激動的人,但自從喪屍病毒爆發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脾氣日趨暴躁易怒。

葉英信托著下巴,問道:「阿牛,你呢?」

牛仁晃亦忍不住怒氣,大吼出來:「阿正講得無錯!呢條扑街仔躉低左我地,自己走左去!唔係佢我可能都唔會有事!唔係肯尼咁岩得咁橋,我地一早死撚哂啦!」牛仁晃想把傷口展示出來,無奈手腳被綁住。

「落閘係指咩?」

「LIFT呀,唔知點解嗰陣部LIFT有電用到呀……」

「嗯。」

此時葉英信又將凌厲目光投向肯尼,他似乎想把所有人都問一遍。

「係……我救番富正淡同牛仁晃嘅時候,只係得番佢地兩個,並無見到對面嗰位先生。」

葉英信放低雙手,重心往後倚:「咁即係你見唔到高功利躉低佢地嗰刻?」

富正淡聽著又是一番鼓譟:「你想講咩呀!呢度唔係法庭呀!頂你,扮哂法官咁,我地兩條友四隻眼望住,仲有假咩!你姐係唔信我地啦下話!」

肯尼欲言又止,他頓了頓道:「唔係。我親眼睇住佢躉低富正淡同牛仁晃,自己逃走。」

此言一出,富正淡和牛仁晃同時望向肯尼。明明肯尼沒有看到那一幕,卻在這時候為二人撒謊……

雖然那是不爭的事實。

也不知葉英信是否看出端倪,他啪響拳骨又道:「阿欣你岩岩講過,因為提早上返嚟所以咩都唔知,只係聽到阿利話去搵佢地。咁阿利,你有咩想講?」

何梓欣微微點頭,只是身旁的高功利忽然發難,拍枱叫道:「大佬!佢地屈尻我呀!我幾時躉低佢地呀!係佢地推我去啲喪屍度,我差啲死撚左呀,唔知行咩好運先執返條命返到嚟咋!阿牛上到嚟仲打左我兩槌,我都未同佢計!大佬!佢地吹水咋,咪撚信佢地呀!」

看著高功利上演"惡人後告狀"的笑劇,富正淡三人都選擇默不作聲。

高功利見三人竟無反應,不懂應對,唯有用無辜的眼神望住葉英信。

葉英信沒有追問,只示意他坐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開始跟那個叫盛明的森冷男人交頭接耳。由於聲音小雨點大,壓根聽不著他們在談論甚麼。

五人坐在原位,沒有一人再發言。即使愚昧如高功利都知道,眼下情況再多說,便是心虛,一切待葉英信開口再算。

靜靜地渡過了兩分鐘左右的沉默,葉英信才徐徐站起。他掃視五人,朗聲道:「我諗今次嘅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唔係想扮咩正義使者審判人,我無能力亦都無資格。不過,背叛一直係團隊大忌,高功利你今次做反骨仔,差啲累死隊友係證據確鑿。我地會關你入黑房五日,只係比你飲水,希望你反思己過。除左高功利之外,有冇人唔同意?」

這種宣判入獄的節奏,不禁令富正淡冷汗直冒。

的確高功利幾乎害死自己和牛仁晃,富正淡簡直想殺了他出氣,而葉英信的做法在他看來亦沒有錯。

但讓富正淡感到顫慄的是,葉英信如此獨行獨斷,專橫暴力,純粹個人判定,這種等同私刑的行為。他只是詢問其他人的意見,明知高功利會反對,卻並沒有站在高功利的立場著想。

假若高功利說的才是真話,那他不是很冤枉嗎?

他的做法是好是壞,富正淡亦無能批評。

只是,因為這次的對象是高功利,自己才會感到高興、正確。

假若下次輪到自己犯錯的話,葉英信又會不會憑一己之見,將他推進牢房關個一兩星期?

不知道。沒人能看穿葉英信的想法,反正到了事情真要發生的時候,富正淡也敵不過這裡十幾人的暴力。伍真綾也只是覺得他很聰明很偉大,對他有些憧憬。

本來以為他是個公平公正的人,結果只是個倚仗武力,做蠻橫支配的獨裁者。

這一瞬間,富正淡感到的是冷漠、恐怖和危險。

那種悄然而至的危機感,比起被屍群包圍的時候,更加真實。

在場四人全部靜默,沒有任何反對。高功利見狀即撕破面皮,衝向葉英信罵道:「喂!冤枉呀!頂你個肺,你咁就信佢地架?你點撚樣做大佬架?你個大舊衰都無腦嘅!你唔諗下我幫過你建設呢度幾多……」

「唦!」

倏地,一道銀光閃現,快速劃過眾人的視線,直指高功利的身軀……

「咳……」高功利隨即吐出濃濃硬血,低頭一看,只見有半截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腹部。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使他單腳跪地,幾乎暈死過去。

事情經過太快,富正淡四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情況愣住,而那牢牢握住匕首的人,竟是灰暗死氣的盛明。

葉英信冷眼旁觀,出乎意料地沒有阻止。事情就發生在短短一瞬間,坐在對面的何梓欣嚇得目瞪口呆,無法動彈。

這時盛明那陰白嘴唇擠出笑容,他猛力扭動匕首,便又聽得高功利一陣殺豬慘叫。

此刻高功利的臉容已扭曲得很嚴重,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溢出。肯尼見情況不妙,疾然而上,他捉住盛明的左臂,全身發力:「喂……雖然佢做錯,但佢仍然係活生生嘅人類!你咁樣直接傷害佢係唔合法嘅行為,唔該你停止!」

也不知肯尼是出於正義還是裝模作樣,反正富正淡就是覺得他總飄忽不定。

盛明露出不屑,冷眼凝望,一道凍氣霎時貫穿肯尼的瞳孔,教他心寒。

盛明和肯尼都沒有絲毫讓步,二人處於對峙,而高功利早已躺臥在血泊之中。

「夠啦,盛明。」眾人等待許久,那個葉英信終於開口,盛明聽道才慢慢鬆手,向肯尼投以一個挑釁的冷笑。

葉英信走近,看了一眼肯尼,便揹起血流如注、腹部仍插著匕首的高功利,往門口走去。

一連串動作很自然很迅速,卻讓人滿腦子問號。

「喂……」富正淡想到甚麼,卻又沒法說下去。

「盛明,你等陣帶阿牛過嚟。佢依然係感染者,需要繼續隔離。」葉英信瞧了眼正低頭苦惱的富正淡,又道:「阿欣,你出去趕一趕啲人先,等陣返嚟幫我抹乾地下啲血。我唔想比佢地睇到,胡思亂想,太多野講。」

何梓欣接到指示,神情呆滯地點了點頭,便匆匆步出門外。

整個過程,富正淡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在冷眼看著。

「阿正……應該無野架……放心啦!大佬佢唔會做啲咩嘅,等我個傷口好返,佢自然會放我出嚟啦,放心放心!遲啲見!」

「但係高功利……」

「高功利佢自己攞嚟,大佬都叫做幫我地報左仇呀!放心啦……我一定無事嘅,哈哈哈!!」

牛仁晃咧嘴大笑,黃澄澄的爛牙真的嘔心。

富正淡微微點頭:「嗯。我……明架啦。你小心。」

「得啦!可以有咩事呀?」

「嗯……有咩事記得哎唔好,同埋講比信任嘅人聽。」

「喂,你先係細路呀,柒頭!男人老狗煩膠咁。」

看著牛仁晃面帶笑容,就這樣被盛明帶走,他沒有加以阻止。

至於高功利會如何處置,他更沒興趣知道。

因為經過剛剛一幕,他就知道,即使自己作為阻撓者出手,也是無補於事。

此刻在他看來,眼前這些人全部都是精神失常的瘋子,干涉只會招來麻煩。

親眼見識到這個世界,果然與想像有很大落差……

「大家唔該入返車廂先……唔好出嚟住,大佬有啲野做緊,多謝合作,唔該唔該。」

……

「啪啦啪啦……」

雨勢越來越大,沒有一絲減弱跡象。飯堂剩下富正淡和肯尼兩人,頓時變得冷清。

肯尼扭扭手腕,嘆息道:「唉!你無事嗎?牛仁晃好似要比佢地拉入去,你唔阻止佢地?」

「唔啦。我阻止唔到,佢地癲架。」富正淡搖頭笑笑。

他漫步走出外面,只見車廂老伯、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瘦削男人正好奇地看著自己。

而葉英信早已不見身影,盛明和牛仁晃則站在遠處那「禁地」的門前。

他再望回看戲的觀眾,那一群毫不在意的表情,不自覺心寒起來……

他們真的沒看到……葉英信揹著滿身是血的高功利嗎?血都滴到地上了,那麼顯眼……

寒風拂過臉孔,冰冷異常。

富正淡眺望遠方,目光變得銳利:「肯尼……我有啲野,想搵你商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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