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夕陽欲擠開厚重的雲霧,天空透著幾絲餘光。這陣子霧氣重重,無從得知是否因為廣東省工廠排出的污氣所致,能感受到的不祥卻是鐵定的。

 頃刻,因寒冬將至,夜幕很快便蓋下來,深水埗再沒有熙來攘往的電子宅男、主婦、菲律賓傭人,接班的是個一個個無家可歸的乞丐。 這裡多的是舊唐樓,而樓與樓之間是無盡的冷巷,有些食店會在後巷養幾條唐狗,是因為愛心氾濫還是待天氣轉冷後煮個狗肉呢?不得而知。唐樓的水渠日久失修,廢水滴著便形成水窪,老鼠蟑螂通處肆虐,見怪不怪。 

「滴……滴……」規律滴水聲催眠著衣衫襤褸的乞丐。 

「踏」、「踏」、「踏」…… 陌生的腳步聲擾亂了節奏,昏黃的燈光照出一個黑影正穿梭在黑巷之中。唐狗在睡夢中驚醒,牠們咬緊著利牙「咕……」,四條腿驚慌的撐直後兇惡的吠著,狗吠聲在窮巷中迴響不絕,此起彼落。 

「你……是…誰……」 





「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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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議論聲不停,電視台正報導著一起兇殺案,女記者端莊地坐在鏡頭面前專業的誦讀,說:「深水埗發生一單兇殺案,數日前警方據報深水埗福華街冷巷處傳出惡臭,前往調查後發現一男子遭兇殘殺害,現場由方冬聲詳細報導。」

 鏡頭一轉,背景是警方的警示封條,警車與人群擠在狹窄的街道,方冬聲拿著麥克風道:「現在我身處於深水埗的福華街,據警方提供的資料,推斷死者已於數日前遇害,現場一片混亂,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警方正在調查事發地點找尋蛛絲馬跡……」 

我看著電腦屏幕的網上電視台,還是在報導著那些屁話,鏡頭為免觀眾不安而拍著無意義的畫面,人群、警員走著巷子、汽車擠塞等等。 





我啜一口包裝檸檬茶,還是冰室的比較好喝。

 「No nothing helps, We won't stop right now.」電話鈴聲是日本樂隊One Ok Rock的搖滾樂曲,上頭顯示的來電者是「王SIR」,我沒有接聽,無他,只因我喜歡這曲音樂,「We did it on our own, Nobody else. It's because of you, we finally came this far, And on and on another song, to write the wrongs that I, Tell me who else? 

「喂。」我的指頭往右一掃。

 「陳半,我們需要你。」王SIR嚴肅的道。 

「深水埗嗎?」我也不明暸為何自己明知故問,或許是因為體內那反叛的血液吧。 





「對。現在來老地方,我在等你。」他沒有指責我浪費時間,仍是保持一貫的嚴謹語氣。 

我掛斷電話,稍為整理一下背包便下樓。我住在公屋的低層,因為特別原因,房委會准我入住,當然,這是不外租予市民的家宅,因為此為全港最兇之宅,要不然在住屋問題如此猖獗的大環境下又怎會吝嗇一個單位呢? 這裡曾經有三十數戶人入住,青壯老幼皆有,通通都是鐵齒之人,但十多年來沒有一戶繼續住下去,有的受不了遷走,有的自殺死了,有的犯失心瘋被挾進精神病院。

 所以這公屋並不在公開冊之內,政府也隻眼開隻眼閉。至於為什麼無人發現,恐怕是因為沒人敢踏進這邊,所以他們並不知道這裡還有一所屋宅。這裡嚴格而言是「1/2」樓,非一非二,座落於樓梯間,而且又凹了進去,不見天日,時不時那殘舊的燈泡便會不住地眨,又會無故爆裂,燈泡都是我自己換的。從這座公屋建好以來,歷代街坊街里說這邊晚上會傳出女人、小孩的笑哭聲,我是沒有聽到過,但承認的是從防煙門的玻璃看進來異常心寒,所以要走樓梯的都會走另一條梯。

 想深一層他們也挺可笑的,在自家鐵閘外燒香拜土地公,請神避鬼,從來只有人鬼殊途,神鬼之說本來就為一談,有神便有鬼,何以忌鬼而言神。 

我乘的士往老地方去,所謂老地方就是那老套的舊樓天台,活像「無間道」,不過我可不是那跟警察糾纏不清的臥底。我的身份有些特殊,警方一邊需要我,另一邊卻不欲讓我接觸他們的一切,說起來矛盾,不過人生有哪處不矛盾的? 

   「你來了。」王SIR倚在天台的混凝土牆,抽著煙,吞雲吐霧的道。   

 
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有點憔悴了。人到中年難免肥頭凹耳,頭頂光禿禿的,眼窩與瞳孔卻暗淡無光,牙齒殘留著咖啡與尼古丁的污跡,穿著白襯衫黑西褲,扣著用一個月工資購來的名牌皮帶,雖然形貌與貪官十足,但我確信他的內心仍是站在維護法紀的一方。 

    「少抽點吧,吸煙可導致陽痿啊。」我瞧了瞧香煙盒上那似斷非斷的香煙說。  





   
他深深多吸一口後,便把香煙扔往一旁,挺起胸膛與大肚子,從公文袋拿出一疊文件交予我,恢復那正義之師的模樣。     

我抽出相片,把剩下的遞回給王SIR,說:「文字的不多看了。」 

首張相片照著巷子,閃光燈把屍體及血液照得發白,那屍體並非隨便躺在地上,任由血流成河,而是兇手先利用鋼絲繫在四周的牆上,再牽著其四肢,讓裸著的屍體可以五體投地的趴下來,再精心讓其雙手合攏,臉朝地面置在手上,做出一個乞求的動作。  

   
下一張相片便是遺體的仔細審閱,死者油頭垢面,面容扭曲,被血絲佈滿的雙眼凸出眼眶,面色鐵青,而脖子有一條暗棕色的勒痕;死者的左胸口位置穿了一個不完整的大洞,血肉明顯經過一輪粗暴的撕扯,洞中垂吊著嘔心的血管與肉末,目測血液不消一天便已流乾,現在創口位置的血液呈暗黑色,傷口四周濺著大大小小的黑血,下腹流滿乾涸的血跡,其他位置並無受傷的痕跡。 

    「死者沒有身份證,更沒有任何入境紀錄,初步估計是偷渡客。年齡約莫六十歲,患有肺結核,夥計詢問了平日在此區的居民得出他於這附近行乞已有數年,未知以往有否行乞紀錄。」王SIR一一向我匯報著死者的基本資料。 

我聽罷繼續翻開接下來的幾張照片,是已圍上黃色封條的案發現場的數幀特寫,屍體經已移走,地上用白色粉筆繪畫了死者的臨終姿勢,他的雙手在指著前方,放著一個殘舊的漱口盅,裡頭被雜亂的塞進了多張一千元港幣,死者的衣服則被折疊好,整齊的放在旁邊,而置在其上的是一顆血淋淋的物事,上頭是象牙色的蛆蟲在蠕動著,使我一時之間看不出個究竟。 

王SIR看我端詳著這張照片,遂道:「那是死者的心臟,法醫推測兇手是用木鋸把被害者開膛後取出的。」 





「有趣,我要往現場。」我把照片掉進背包,王SIR會意點頭後便領著我下樓,乘上他的私家車往深水埗出發。

 車上堆滿了散亂的報章,全港近七成的報紙也鋪張地報導此案,但當中所談及的細節少之又少,原因為警方把消息封鎖得非常要緊,因為現場除了那細心佈置的死後風景外,一絲線索也沒有留下,犯案手法是如此老練有道,叫久未處理過大案的警方束手無策,要不然,王SIR也不會特地找我來。 

打從千禧年後,香港除了早前的謀殺雙親案,如此殘暴猖獗的兇案如鳳毛麟角,更早的便要數於九十年代。我不禁想,是沒有?還是被遮在官僚的隻手下,製造一片安定繁榮? 

我倆坻步時已入黑,我以往隨王SIR出行也多於這段時間,一來等警員休班後可免惹麻煩;二來可無聲息地進入現場,沒人會知曉警方與我有所聯繫。這晚寒風習習,彷彿秋天被冬天搶過了風頭般,四處的紅白藍帆布與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它們的影子在燈光下就如群魔亂舞般迎接我們的到來。甫踏進巷口,濕漉漉的老鼠便受驚地竄來竄去,我順勢把一隻衝到我跟前的踢開來,牠「吱」的一聲又逃進黑暗的角落。

 我們打著手電筒,環視四周,現場的血跡沒有被拭走,王SIR一如既往的吩咐手下盡量將之維持原狀,所以一切凌亂的軌痕通通納進我的眼底。我注視著地上的白線及那泛黃的漱口盅,感受著血腥的空氣,深吸了凍住的空氣,但覺一股熱流衝進我的腦門,時間熟悉地倒流著,當時的情景彷彿在我眼中回放。 

我於街頭站了一整天,汽車揚起的塵老是撲向我的臉龐,使我的咳嗽愈來愈劇烈。今天還沒有半點食物到肚,肚子餓得咕咕作響,身體像快支撐不住。我抹一抹滿臉灰塵,把發黃的漱口盅倒扣在手上,點算著今天的收穫,僅僅十四塊,說來我也習慣了這些數字。 

走著走著,我愈咳愈厲害,縱然我咳不出聲來,但咳嗽卻快要使我的氣管給撕爛,鮮血把我嗆到,久久才能平伏。我生存著究竟為了什麽,當年為了逃避共產黨而偷渡來港,但來到後卻過著這竊鼠般的生活,我只想生活,真的這麽難嗎? 我勉強躺在紙皮上後,任淚水流倘,浸滿了我的臉頰,我的氣快喘不上來,身子在不住的抽搐,淚水漸乾後,我深呼吸了數口,嘗試入睡。

 平日老鼠總在我身邊不斷打轉,但這晚煩人的吱吱聲卻不知所蹤,尤如在憐憫我一晚。 





驀地,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在窮巷中迥盪起來,我感覺到它正在步近,活了五十多年的直覺告訴我要逃跑,我伸直手臂,但身體已虛弱得無法隨便動彈,每動一吋,就似被無數蜂針刺在肌膚上。但腳步聲絲毫未減,愈來愈響,我奮力拖著跛腿向黑暗處匍匐爬著,每爬一下,肺部便傳來撕心的痛楚,手心已被冷汗染得濕透,我捂著自己的嘴巴,我不能死,死了再也沒有曙光,我不想死!

我挺住疼痛,終於找到了昏暗的藏身處,另一手立馬用紙皮蓋著身子,屏著呼吸。
 但見那孤獨黑影手拿著大膠袋,他把裡頭的東西奮力撒了一地,我只憑藉著淡淡的街燈看到那些東西拖著長長的尾巴,四處亂竄,那人忽然使勁的往地上踩,又執起水渠旁的爛木條砸向那些動物,他猶如野獸般不住咆哮,但我聽不到聲音。

我不敢作聲,這瘋子會殺人!我從未親眼目睹過人類如此發狂,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快,一緊,肺部隨即瘋狂襲來劇痛,血液一把嗆在喉頭上,我禁不住悶哼了一聲,那人停了。


 四遭的空氣瞬間冷卻下來,我閉起雙眼,求你不要過來,老天爺,求你了⋯⋯ 我生平只讀過毛澤東的紅簿子,口中急速地呢喃著:「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黨內……」 

腳步聲漸走漸遠,我暗暗鬆了一口氣,調整過劇的氣息。正當我想從紙皮的破爛處瞧瞧他離開了與否,眼前突然冒出一片黑與白,渾濁的灰白圍著黝黑,杏形包裹著圓,這……糟! 剎時,他死力抓住我的頭髮往前一扯,我的臉甩往地上,頭腦頓時糊塗了,但感到背項被蠻力一沉,一絲冰冷旋即切進我的脖子,一股強硬的力量把我整個人拖到後方,我被抽起至凌空,然後又狠狠地摔到地上,他沒有停下,那絲疼痛不停地滲進我的皮膚,我使盡力氣與他拉扯著,但老邁的身子完全不聽使喚,我不想死!「你……是…誰……」我拼命地呼喊,但喉舌牢牢鎖勒住,只能洩出啞聲,我在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地面被拖行了數米,竭力踢著雙腿,直到我感覺不到空氣流進我的鼻腔,關節不受控的伸直,完了……臉上的血管壓力無情的膨脹著,眼珠被壓力擠往外邊,然後我…看不…見…是……黑暗…… 


我的心怦然得快使我窒息,急忙呼了一口氣,回復意識後只顧盯著白線,低頭道:「請安息。」

 就這樣陷入了靜謐數秒,我抬頭步往望向左邊的轉角處,王SIR隨著我走過去。我踢開了垃圾,發現了一條更窄的孤巷,這個地方被一堆雜物屏蔽,入口處毫不起眼,警方在臨忙的搜查時竟然漏掉了此處,裡頭堆滿了煙頭、紙皮、報紙,重要的是一堆死屍。





 老鼠的骸骨遍佈了整地,牠們血肉模糊,奇怪的是此處沒有腐屍的惡臭,細看下發現上面有腐蝕的表象。是有人用鏹水粗略地澆在牠們身上,不想人發現嗎?那怎麼不直接包起扔進大海? 

「這是什麼意思?」王SIR站在我身後,眉頭深鎖,打量著那堆殘骸。 

「兇手在這裡犯案,後來才移到你們發現死者的位置。」我只能簡略地給他一點提示,畢竟我切入死者的同理能力只能藉感性與理性不斷交疊衝撞才能推擬他所歷經的大部份,當中很多細節我是無法擬出的,感應中沒有色彩、聲音、溫感等,只能感受死者心理劇變最跌宕的部份,當中也會摻進我旁觀的感性判斷,況且我未搞清楚一些問題,假若此階段便給予過多的資訊,定會影響王SIR的推演。 

他思考了一陣子,俯著首走近我剛站著的地方,他與我首次同行後便不再問我如何得悉這些線索,這是我們的不明文共識。 我的任務到這裡也差不多完成,我只是負責為他提供頭緒,實際上我並不會插一腳於這條船中。

我盯著專心沉思的王SIR,小心的說:「那我先走囉。」
 當我回首之際,他正色地說:「不,還有,那個姿態。」

 喔,對了。

 「啊啊,忘了說這事。兇手還停留在無意識犯罪的灰色地帶,他還在游走於衝動與反社會人格意識之間,至於會否完全提昇至有意識犯罪,只管看看他會否再受到什麼刺激囉。」那個死姿明顯是兇手設計過的,他沒有意識地挑選了這個流浪漢為對象,但卻在殺紅了眼後將之佈置一番,更拙劣地強行將心臟挖出來,我才推猜他內心的人格正被衝擊。

 「因為那個心臟嗎?」他接著問道。 

「哎,那個是死後的事,我可不能胡亂提供證⋯⋯」說實話,我被王SIR這突如其來的說話嚇到了,他除了1999年那起HELLO KITTY藏屍案後便不曾接觸過這些變態殺人犯,相隔十數年,他應該未能適應兇手的心理狀態才對,警隊有提供老年再培訓計劃嗎? 

「那就是猜對了,警隊那導師教的不錯呢。」他帶點得意的打斷了我的說話。我與他雖然很久沒碰面,但以往還沒聽過他這種語調,大概人過半百真的看開了點。

 「那沒事,我去忙我的。」我清了清嗓子,昂首步去街頭。

他還是不請我吃個飯,畢竟我也值得拿個好市民獎啊!沒人情味的臭警察,人的性格果真還是難變!找天一定要問他拿些獎金。 

我打了個大呵欠,與感知力再次重逢的感覺使我不大習慣,先回家睡個好覺好好休息一番才行。 

我乘的士往老家歸去,清晨也悄悄帶來了溫熙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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