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點嚇得斷過氣去。

        還好詠怡她可能是身經百戰,倒是對這種情況挺冷靜應對的。她伸手把往後倒的楊生輕力扶着,然後將他安置在床上,把耳朵靠在他胸前左邊位置,眉頭緊皺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說:「沒死,還有心跳。」

        我大聲嚷道:「甚麼!死人了!」

        莫警員臉色一變,馬上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到鏡子前,雙掌按在鏡子上,把臉貼近仔細看着楊生的「屍體」,然後站了起來大罵道:「徐華俊,你這臭小子!很好玩是嗎?出人命了!馬上給我出來!立即結束這一系列無聊的惡作劇,我正式以謀殺罪名拘捕你!」

        我先是關掉麥克風笑到一時停不下來,詠怡一臉疑慮。還有因為害怕而從床下爬到牆角、撫住耳朵的那賤女人,看着楊生在床上已經一動不動了,一時聽說沒死,一時聽說死了,妳選擇了相信楊生真的馬上風死了,怕得直打哆嗦。





        我再打開麥克風,裝作在控制室裡怕得抽泣,我一邊用哭泣的聲音一邊說:「不會的……怎麼會……」

        可惜莫探長沒有看見我笑嘻嘻的樣子,不然他一定會衝上前揍我一頓。

        Jimmy和那老頭愣住了,我沒心機去看他們是嚇愣了還是心裡有其實複雜的感覺。我突如其來的想法,就是連我都差一點捉摸不來,要是將來因為現在的即時決定而受傷,我可是會後悔的。

        我待莫神探有時間吸收我說的話後,便按下催眠按鈕,還所有人在這一個認知的環境下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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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警長,你好嗎?」

        我從睡夢中醒來,起身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全黑的地方。我嘗試集中精神,把視線聚焦在一點,希望可能讓自己的瞳孔放得更大而能看到黑之外的東西。我把手掌伸出,這果然是一個伸手也不見五掌的地方。

        「莫警長,你好嗎?」

        我再次聽到屬於徐華俊的聲音在呼喚我,在完全漆黑的環境下,我不知聲音從何而來,只能抬起頭來問:「你又想幹嗎?」

        「你知道嗎?楊生已經死了。」





        「我知道,你這殺人兇手!」我破口便罵,毫不畏懼當下的環境,我是被他禁錮在這裡的牢中鳥。

        可是我不貪生,在看到楊生仰天長嘆而死那一刻,我心情複雜死了。本來還在懷疑自己的正義,甚至懷疑正義在邪念之間不能伸展,可那時我心裡湧出一道真正屬於我靈魂的聲音:我是警察,我要將徐華俊繩之以法。

        「你覺得我是殺人兇手?」

        他的聲音很沉重,好像還對楊生那小伙子的人還在心裡糾結不安。要是他是個知道後悔的人,我將以父之名暫且原諒他的罪行,到將他送上法院前,我還能將他當成一個值得感化的人。

        「沒錯,楊生死在他的遊戲之下。」我用腳掃掃地上,感覺沒有甚麼異物,便席地而坐,正好剛醒來頭還有點暈。

        「你知道,誰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嗎?」

        「你,聽清楚,是你,徐華俊。」對於他冥頑不靈的人,我是真的沒好氣。

        「不,是你,莫神探。」





        「笑話,殺了人還在狡辯,是一向犯人自保的行為。」我邊說邊把頭轉來轉去,試圖利用單純的定位感覺,感受一下這房間的空間大小。

        「你是警察,你應該知道,整場遊戲我並不是一個直接參與者,對於這樣的悲劇,我沒有任何責任。要知道我並沒有強逼任何人做任何事,如你所見,他們五人,只是在做他們自願做的事情而已。包括楊生,你真的覺得他是被我逼的就可以單純地去做這些事嗎?」他笑道:「那你想得人心太簡單了。」

        我應該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嗎?

  「要是我跟你說,其實你是可以救得了他的,但你沒有救。其實你才是殺人兇手喔。」他可能透過某個裝在牆上的攝錄機在偷偷看我,見我沉思便又開口說:「我偷偷地告訴你,為甚麼你能救他。」

  「別廢話,要說就說。」

  「其實,兩道門,都沒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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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夜視鏡頭拍攝出來的莫神探,臉看起來像鬼一樣白。他聽完我說的話,又一次進入了深思。他這個人沒甚麼不好,就是老愛深思,對於我這種思考只需一瞬的人而言,他這樣太慢了。

        其實門真的沒鎖,雖然在第一個遊戲裡的確把門鎖上了,那是為了確保他們以為門是常鎖的,給他們一個永遠逃不出去的環境感覺。可門鎖之後卻真的成為了遊戲的一部份,它再沒有鎖上過。

  在心理的層面上解釋,他們早就放棄了脫離這裡的想法。他們自從第一次嘗試失敗後,便不再嘗試能不能打開門順利離開,這是他們人性的一部分,只要一次的失敗,他們便不再選擇有希望的機會,而是選擇繼續留在不知明天如何的房間裡苟延殘喘。

  「我一開始就不明白,嘴巴上說正義很了得的人,怎麼突然間就放棄了任何可以彰顯正義的機會呢?」我嘲笑道:「你只阻止了他們一下,只是一下,只是可憐的一下,你就覺得正義已經無法彰顯了?真是可悲的正義。」

  他沒有回應,好像知道我還有話要說。

  「你可以出手制止那兩父子吃飯;你也可以寫紙傳意給對面房間讓楊生不要辣手摧花;你還可以直接打開門過去把兩個房間的人都救出來;你更可以打開門來把就在大屋裡的我抓了。」我笑着說:「最重要的是,你可以自己叫來白飯,然後分給他們吃,不是他們自己叫的白飯,是不會算作行刑的導火線的喔。像你這麼聰明的腦袋,不會是想不到這些遊戲的灰色地帶吧?」

  「就算二號房間兩父子吃了飯,一號房間的三人也會沒飯吃餓死的。」他喃喃自語,該是準備說給我聽的還是只說給自己聽的,我分不清。

  「抱歉,你想多了。」我訕笑道:「我並不準備餓死他們任何一個人,擁有餓死人想法的,可能只有你一個呀。不知道是你邪惡,還是我邪惡呢?」





  他在地上坐立不安,手腳動得很不自然,他開始有種說服不了自己的感覺了,他的心開始動搖了。

  「我並不打算怪你的任何錯誤,對於像你這樣的正義之士,我原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能耐,沒想到,你竟然讓我失望了。原來你的正義,也不過於向現實低頭罷了,你這個沒用的廢物。」我直言無諱道:「你還有份弄死了我的參賽者,你說這個罪名,作為見死沒救的警長來說,是不是該你負上最大責任呢?」
 
  我知道,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知道「真相」的這一刻,他一定很難受。

  難受不在於死了任何一個人,而是他對於自己的要求,還有失望。他一定會責怪自己,為甚麼沒有以正義之名破除他心中,屬於邪惡的我呢?

  我不在意是正還是邪,反正他已經成為了我手上的棋子了。

  「對了,忘了告訴你。你現在身處一個全黑的房間裡,這次就別指望房間沒鎖了,因為我要代替正義懲罰你這樣的殺人犯,所以必須在你認罪之前讓你好好反省一下,你就在這房間裡好好住幾天吧,每天定時候我會把飯吊下來給你吃的,別再擔心會餓死人之類的事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他這個房間的可愛之處。

  「你沒權利施任何私刑!」他站起來大吼。





  「你說我沒權利,那我就沒權利?」我大笑道:「也不想想現在你在誰手裡。」

  他氣得一屁股又坐下硬硬的地板上,盤起腿來坐得比打座的和尚還要直。

  他現在處於一開始我沒拿來用的一樓三號房,是一個完全密封的空間,牆身加了厚厚的隔光又隔音的軟綿,像一個囚禁愛鬧事犯人的獨立房間,在裡面甚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只會看見黑暗,和聽見屬於黑暗的聲音。

  本來並不是打算給他用的,因為之前都沒想過他會出現,但既然他是當下最適合的用家,那便給他用就是了。

        「對了,還要告訴你,楊生的屍體,跟你正放在同一個空間呢。」我補充道:「如果你有空探索一下這個只有四面牆壁的空間的話,你會發現其中一個牆角有一個冰箱。那是一個急凍冰箱,楊生的屍體正藏在裡頭,為了安全地保存屍體,我用鐵鏈鎖上了防止你錯手打開。可我想你也沒興趣打開它吧?」

        當然,那冰箱裡,甚麼都沒有。

        冰箱裡有的,只有他的恐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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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聽到他這段話,我人突然發麻起來,雞皮疙瘩起得讓我打了個冷顫。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我本來就知道不只我一個人在裡面,可沒想到,那會是藏着楊生屍體的冰箱。

        我甚麼都看不到,可是我聽見自己呼吸變得緊促的聲音。

        我四處張望,只有一片揮之不去的黑暗在我眼前。楊生的死,真的像徐華俊說的那樣嗎?

        回想起來,我好像的確有為踏出一步與否,在心中產生了恐懼的矛盾。

        那並不是我的錯,吧?就算是正常人,看到這種情景,也會害怕吧。明明是一家人,卻在為了一口飯吃而自相殘殺。

        可我是警察,我的責任是要撲滅一切邪惡,就算別扯到害死人的念頭上,就算是家庭糾紛這些也應該是我能幫得上忙的事呀。

        不,我的反應很正常,在那個時候,正常人誰都不會冷靜得會想出那麼多破解遊戲的方法。別說我,就算換徐華俊突然來到這個遊戲裡,他也並不會像現在那樣紙上談兵。

        可是我心中的正義,在那時候卻好像被邪惡完全壓在了腳上。我記得我連站起來嘗試制止的勇氣都沒有,我的正義並不如我想像那般強大,我的正義被他媽的邪惡殺死了。

        因為我的懦弱,讓他們全部不能得救。因為我的畏懼,害死了楊生。

        是我,間接害死了楊生。

        如果楊生死亡的責任可以分作十份,我該分得九份,因為我是最能拯救他的人。

  就好像有一個垂死的人在巷子裡求救,身上負着被賊人扔捅了幾刀的傷,血像流水一般暢行,因為你的怕事和恐懼而逃逸,讓他失去了獲救的機會。那人最後無辜的死,會讓你背負上很大的罪疚感。

  這種罪疚感並不會在法律上換來任何懲罰,可卻會在你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讓你變得好像是其中一個致其命的兇手一樣。

  我身為一個叱吒風雲的大警探,卻在最應該救人的時候放棄救人的職責。

  我就是其中一個致楊生於死地的兇手。

  黑暗為我慢慢習慣,我決定摸索一下這個小房間。我順着最近我的那一道牆開始,圍繞着房間走了一圈。在不知道第幾個轉角上,用作探路的手碰上了一個金屬箱。

  那應該就是徐華俊口中說的用作放置楊生屍體的冰霜。在寧靜的環境下,靠近點聽,還能聽到冰箱引擎的微弱發動聲。楊生就在裡頭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隆隆的引擎聲下,他安靜地睡着。

  我向他鞠躬,以示我對他的歉意。我在冰箱旁坐下,想起了我一生營營役役,一直為正義而奮鬥,捉了多少大盜小偷、大奸小犯,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個城市裡正義的代名詞,沒想到今天,我卻成為了和幫兇無異的人。

  我怨自己,很怨自己,當初沒救他。

  我怨自己,很怨自己。

  我撫着臉哭了起來,無助地哭了起來,要是能重來一次,我一定會用盡所有方法去救他,還有那被徐華俊擺佈得喪心病狂的一家人。

  「可惜呀。你已經沒有機會再來了。」

  我沒有打理他,撫着臉是為了不讓他看見我哭的樣子。我再抬起頭,挨着冰箱,看着滿室黑暗,我看不見自己,在這個空間裡,我真正的迷失了自己。

  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待多久,要是再也沒有出去機會的話,我便要一生都住在這個黑暗的環境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