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過船,坐了車,安琪帶了我到一個運動場。

我們在觀眾席上看他。他在跑步,一圈又一圈,沒有停下來。

本來我以為他知道我死訊會崩潰,竟然現實與想像差得遠。

他在運動場上奔馳,沒有看見我們,我和安琪坐在觀眾席遠遠聊天。

記得當年畢業後,便正正當一個老師。





在一間官校實習,表現良好,便成為一個正式老師。

官校的官僚主義,大部分職員都是老餅。

潘SIR比我早一年到這學校,年紀大我一年,我倆便是學生眼中的少壯派,開明幽默新潮。









我把我和潘SIR的故事說給安琪聽。

安琪沒有說話,只聽,眼睛看著跑步的潘SIR而入神。我細心一看,安琪的樣子其實漂亮。


我繼續把故事說完。



教學生涯,能和學生打成一片,其實好開心。





記得他問過我:「當老師為什麼?」;我答「與年青人相伴,永遠年輕」

我反問同問題,他答「我不喜歡教書,但我喜歡教人」



然後我沒有當老師了。沒錯,或者當了老師,我可以永遠年輕,不過我不喜歡看見學生成長。

每一個人的成長,不能逆轉,假一差誤,就影響一生。

當了老師一段時間,我發覺老師可以影響人一生,感覺太沉重,便離職了。







回想教書的日子,的確十分開心,我覺得自己是無憂無慮的中學生。

記得那時潘SIR搞了一個打賭,假若同學成績有進步,他便著校服教書。

因為我都算個義氣仔女,當然也加入這個打賭。

結果,我倆也得穿校服,被同學們取笑開心。




那一日不知道拍了多少照片,其中和他獨照一張。

結果被瘋傳指點,說我倆有路。





當然,大家都知道對方同事,除了公事,平常私下連朋友也說不上。

有次被學生問我倆關係,他十分尷尬,我大聲的說「沒有」。

不過之後又加了一句「不過,有還是沒有,也不關你們的事」

結果被學生傳得更要緊。







  「起碼跑了四公里」安琪說。







雖然有誹聞,但大家都成年人,就看得很輕,也沒有因傳聞開始。

不過呢,一對有誹聞的老師,好像令學生更團結,他們都團結起來取笑我倆。

他說「起碼令學生上課開心一點」




當老師的幾年其實愉快,也有自己的意義。

可惜生命中的突發事件,可以影響人生。





學生出了事,我不敢上報,和潘SIR商討,私下解決了。

潘SIR是一個好人,我相信他。




這事卻令我對教育得陰影了,我和他談了很久,壓力不少,也終於決定離職。

那段滿壓力的日子,也得靠他為我發泄。

他告訴我,他愛飛電單車,但不敢說出來,怕影響形象。

見我滿滿壓力,他每晚也帶我在公路中盤旋。

速度真是一個發泄的好法子,結果我也離職了,但卻因為他教上電單車牌。





我說危險,他說危險才刺激。

沒當老師後,我學了電單車,偶爾會和他一起駕車。他車馬力大,我只小綿羊。

我說過一句話「如果將來死在電單車上,化鬼也找你報仇」

結果,仆街,真的靈驗了。

大概他知道我死訊後,一定會自責。




我想講:「沒錯,我化鬼了,但不報仇,只是各安天命,請不要自責

不過好可惜,這翻話說不出來。
 發覺他跑得竭斯底理,繞球場跑了十多個圈,也有好幾公里。

因為是上學天,我以為今天他會在學校,又或者留在家中痛哭悼念我,沒想到他在大球場跑步。


我對安琪說:「他沒有跑步的習慣」;安琪說「當然,一個飛電單車的人,又怎會愛用腳跑?」




安琪問:「問心,你不因速度學電單車,你喜歡他才學電單車」

我無語,反正我人都逝去,默認或否認,其實沒有分別。

我沉默了,他卻沒停下來,不斷跑。


「OK的,你和他幾合襯」,安琪說。

聽了這句話,突然心有不甘。人生是一場緣和份的遊戲。

假如當日就在學生的取笑聲中開始,我就未必會離職,也不會跟他飛車減壓,也不會學電單車,也不用死。


我不禁吐一口苦水:「真的不想沒結婚就死去」;安琪點點頭,沒話說。


大概可能結婚,一起留在中學任教,到兒女長大又在同一間學校讀書。即使要坐電單車,他也會當我的司機。


真後悔,如果那時主動一點,看套電影食餐飯,或者世界便完全不一樣。


安琪苦笑一聲,「這就是人生了」

鬱鬱寡歡,我站起來,深呼吸一口,然後說一聲唉。

大概他在跑道上隨便望向了我,我和他有不夠半秒的眼神交流,使他減慢腳步了。





他看個清楚,發覺什麼也沒有,大概認為跑久了,有幻覺出來。

他太累了,停下便不能再跑起來,行到場外休息。



我和安琪就變成一隻黑白色蝴蝶各一隻翅膀。

我問「怎麼辦?」,她答「見他,也給他看見」,然後便從遠遠的觀眾席飛到地上。


我故意飛在他背後,不讓他看見。

他流很多汗,在看自己的腳,都紅腫了。他平常不玩運動,今天卻跑了很多,應該是悲傷吧。

看看他的表情,呆滯,基本上也沒發現這蝴蝶。

汗一點一滴;他在飲水,飲很多水,像飲酒一樣灌入喉。






電校響起來。

「潘SIR,即刻返學校。不要搞罷課,我們是官立中學,不能玩政治社運」,這是校長的聲音。

他答「昨天朋友過世了,十分突然,對不起,沒有心情回來」

他再說「不是搞政治,真的因為私人問題」

校長還是堅持「你關心社會,但即使你死也得死回來,要哭也得在班房哭。」

他還是答應回校了。




大概是關於大學生罷課情緒高漲,校長要確保自己的中學正常上課。

在潘SIR最需要休息時,卻因為政治,逼不得已的工作。

他悲痛,他疲倦,但要收拾心情回校。





想到被現實欺壓,他更覺淒涼。原本一直也沒有為我的死而流淚。

這一小小的淒涼,引發潘SIR的自責不捨和驚慌,他掩著面,啜泣幾聲,又強把眼淚吞回。

我的內心也十分傷心,我好想講「唔好返學校啦」,亦都想說「不要因為我而怪自己」,可惜一隻蝴蝶沒有說話的權利。




他偷偷哭了幾聲便忍下來,望向天空,特別藍。

安琪故意拍著自己那一隻翼,對我說「給他看見我們,你一定要給他看」

我和安琪是在同一隻蝴蝶上的翼,一人一邊。




黑白蝴蝶飛到他面前,他起初沒有為意。我們故意來回,成功吸引到他。

蝴蝶停下在他的腳上,我接觸了他的皮膚。

和他接觸,最深刻是電單車上,我不敢抱他的腰,只敢搭著他肩膀。

真後悔坐在他背後多少次,卻沒有一次能擦出愛火花。






我們又身體接觸了,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問安琪「他知不知蝴蝶就是李詠兒呢?」

安琪說「知,他一定感覺得到」



他的眼神有點悲哀,蝴蝶還在他的腳上停下。

他想說「對唔住」,卻說不出「住」來。

或者他覺得當日鼓勵我學電單車是罪行。




我拍翼,在他面前飛來飛去。我想叫他不要自責,可惜,蝴蝶不能說話,唯有飛。

他由激動變平靜了,但眼還是淚光,看我飛。

安琪突然拍翼,說一聲「走吧」;我不捨得,又拍翼,希望留下來。

這樣糾纏了一會,蝴蝶就在空中亂舞。

我終於明白蝴蝶為什麼不如蜜蜂蜻蜓飛得又快又直,原來蝴蝶都是一隻翅膀靈魂,另一隻天使。





我不願走,可以角力中也輸了,慢慢離開了潘SIR。

安琪說「瀟灑走一回吧。」,我大既明白了什麼思意。



即使有多少遺憾不甘,離開的姿態始終要瀟灑。

或者我可以七天也留在某人的身邊,直到進入天堂。不過越是留戀,越是痛心。

蝴蝶飛走了,不回頭,是告訴想念自己的人,就算死於非命,我也安息瀟瀟離開。



我慢慢飛走,直到看不見他。

我希望他覺得我是甘心離開這個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