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踏實的感覺未能維持很久。當恐懼慢慢靜止,悲傷便隨之而起。從卑路乍街32號逃到西寶城,我生還,許多人卻死了。慘劇在一瞬之間發生,很多生命也在一瞬之間消失。自離開江子聰的蝸居開始,所有事情都發生得太快太可怕。瘋癲的黃伯、凶神惡剎的男人、被輾斃的情侶、被咬死的司機,還有放棄性命的女店員……
 
逃生的過程驚險,但絕不超過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內,究竟香港有多少人死亡,世界有多少人變成了瘋子,不敢想像。
 
滿以為生活把我折磨成一個沒有感覺的機械人,原來我還能這麼感性的。
 
我生還,但不感到特別快樂。
 




「嗚……」
 
我未曾這麼掛念人生匆匆四十年所認識的人。
 
我很想他們在身邊陪伴我,一個,只有一個已心滿意足。我在想……小學的暗戀對象已經結婚了嗎?中學的禿頭老師真的會去植髮嗎?暑期工的老闆還喜歡吃吉野家的牛肉飯嗎?我愛過的每一位女人,她們已找到真正的幸福嗎?疏遠的朋友們,他們的生活過得好嗎?有躲起來嗎?有想起我嗎?
 
淡淡的腥風中,我居然在想著與生存毫不相干的瑣事。我在想為何會忽略了這些曾經對我無比重要的人和事,為何會放任自己為了銅臭和生活去行屍走肉。
 
腳踏聲,再次出現。
 




我吃驚,愁緒立刻拋到九宵雲外。
 
視力慢慢恢復,雖然還是刺痛,但總算把周遭的環境看得清楚。無疑,我是置身於一間大型的超級市場,部份的貨架倒塌,貨物散滿一地。地磚上除了有一個個的血掌印,還有數道長長的血痕,由超級市場的核心伸延到外部。
 
腳踏聲,變得更近。
 
我慌忙站立,拿起一個杯麵作為盾牌。動作太慢,腳踏聲的主人轉眼便走到我的面前。
 
「嘿,用杯麵做武器,你真有趣。」
 




虛驚一場,是那個喜歡冷笑的男人。
 
「商場安全,我悄悄解決了數隻行動不便的感染者。」
 
「解決?那就好……」
 
解決的意思,大概是把牠們殺死了。我暗抽一口氣,男人雖救了我一命,殺人還真的不會眨眼。
 
他在貨架上找到一個新鮮麵包,抹走額角的汗水,默默嘴嚼。
 
「你說他們是感染者,他們是否感染了怪病呢?」
 
他無視我的問題,繼續嘴嚼。
 
「他們在吃人,真的是喪屍嗎?World War Z嗎?」




 
他依然無視我。
 
「你是甚麼人?為何會這麼了解他們的變異?閃光又是發生甚麼事……」
 
我還以為他會維持不瞅不睬的態度,誰知我提到「閃光」二字,他便一臉怒氣,頸上的疤痕抖動。
 
「你的手腳若能爽快一點,我又怎會在災難剛開始便把炫目彈通通浪費!」
 
「也不是浪費……至少我們存活……」
 
他怒視著我。
 
「若不是那個女店員引開了大部分感染者的注意,我們早已變成他們的美食,你還好意思說存活嗎?」
 




「我……我想救她……是你見死不救……」
 
「我是沒有能力去救!若我去了救她,便沒有足夠的炫目彈去癱瘓感染者,會被牠們重重圍困。一個人死,總好過三個人死。逃出便利店的一刻,她早已選擇了死路,最後的半自殺與人無尤。」
 
他說得狠心。
 
「如果你想做英雄,為何不搶去我的軍刀去救她。」
 
怒氣被冷言冷語淋熄。的確,我不敢放手一搏,不敢去做爛頭卒,選擇了做旁觀者,就失去了批評的資格,指手劃腳的權利。
 
「你做得很好,很配合我的步伐。瞭解自己的能力,作出最恰當的決定,大概都是一種優點。」
 
「我……」
 
我想辯護,卻無話可說。




 
「休息一會,我們很快便要出發。」
 
「出……出……」
 
我再次心慌。
 
話還未完,他便敏捷地掩著我的嘴巴,一臉警戒,拔出手槍。
 
地板突然震動,一塊巨型的假天花塌下,差點擊中我們,在凍櫃的前方碎裂。蟑螂亂逃,照明一閃一閃,更多的貨架傾倒,造成骨牌反應,一個接一個向我們排山倒海壓過來。我尖叫一聲,連爬帶跳,一躍而開,勉強避開成為肉醬的悲慘命運。數厘米的距離足以讓我雙腿變成殘廢。
 
「呼……僥倖。」
 
「僥倖只能保一時平安,萬事小心。」
 




男人的說話不冷不熱,一點也沒有生氣。他走向超級市場的出口,追溯震動的源頭。我不願落單,只好硬著頭皮與他在西寶城搜索。
 
西寶城是西環的大型樓盤「寶翠園」的住宅商場,寥寥數層,面積不大。顧客主要是西區的居民以及香港大學的職員及師生,還有一些從瑪麗醫院乘車來午膳的醫護人員。這些年來,我只曾到過這兒一次,現在的格局與當時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照明雖然斷斷續續,我還是不難認出我們的位置。
 
血池和血軌再一次印證世界的異常。碎肉和殘肢縱然嘔心,與卑路乍街的地獄比較還只是小巫見大巫。我逐漸見怪不怪。唯一令我有強烈嘔吐衝動的只有連鎖眼鏡店外的男性視光師屍體。他不但肚皮穿了一個大洞,四肢被咬得七零八落,還缺少了頭顱,撕口不齊,鮮血亂溢。
 
我掩著雙眼,每步都戰戰兢兢,去到前路不清的轉角,總會窒一窒步,憂心會否撲出咬人的瘋子。
 
男人毫不害怕,持槍動作專業。
 
「伏下。」
 
熱。
 
我感受到迫人的熱力。
 
連接西寶城與卑路乍街的玻璃出口碎裂。卑路乍街從下午四時前的平靜,十五分鐘內變成活地獄,三十分鐘後更變成了煉獄。火舌極速蔓延,元凶似乎是一種在馬路上亂竄的液體。轉眼間,火勢波及數十間商舖,包括我們曾經逗留的便利店。著火的瘋人亂跑亂叫,倒地身亡。一些活人手持武器從商舖急急逃出,大部分成為瘋人的點心,少數逃向皇后大道西。瘋人們懼怕火勢,落荒而逃,甚至害怕遠方的爆炸聲和閃光,不時會用血紅的雙手掩著眼睛和耳朵。
 
「汽油。」
 
男人的大衣隱藏了小型的貼身袋,似乎是軍用的設計。
 
他拿出一個纖小的望遠鏡。
 
「運油車爆炸不足以造成這樣的火勢。恐怕是漏出的汽油碰上星火,隨著馬路的脈絡擴散,波及附近的汽油站。遠方的大型雜物,是帶有石油公司的標誌。」
 
我接過望遠鏡一看,果然如此。
 
「殊。」
 
他突然輕拍我的肩膀,靜靜後退。
 
下層的商場傳出嗚咽聲。我偷偷一看,數個瘋人逃回西寶城,沒有瘋叫,只發出帶著恐懼的噪音。他們望向大片的火海,發出另一種較高音頻的尖叫。不消片刻,數十個被濃煙熏黑的瘋人避開卑路乍街的火舌,拖拉著一些東西,奔向西寶城。
 
他們不是喪屍,懂得迴避猛火的煎熬。
 
「走。」
 
男人以口型與我溝通,命令我脫下雙鞋,吊起雙腳,退向西寶城最高層的超級市場。途中,他偷取了一個輕便的背囊,強迫我成為它的主人。
 
「我們要怎麼了……」
 
他不理睬我。
 
返到超級市場後,他把卡路里較高的輕裝食物與數支運動飲料放入背包。距離雖然拉遠,但我還能聽到瘋人的叫聲在不時變調。我匆匆選擇了一把最鋒利的廚刀,喝著飲料,躲得老遠。
 
「是唐芷妍提出要尋找父母,還是江子聰的主意。」
 
他整理背囊後,便衝過來抓著我問。
 
「呃……是小妍。」
 
「好,減少了一個可能性。」
 
我被問得一頭霧水。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提電話,閱讀訊息,速度飛快。
 
「他們還有甚麼特別的說話。」
 
「我怎會記得……不……有,江子聰說他和小妍都有想去尋找的人,所以不能在卑路乍街32號久候,要出去冒險。」
 
照明系統越來越不穩定,閃爍不定,但我更擔心在商場內的瘋叫聲。聲音似乎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男人加快閱讀的速度,臉色不善。
 
「他有否提到一個叫杜欣喬的女人呢?」
 
「杜欣喬?」
 
我皺眉。
 
自認識江子聰以來,他從未提及這樣的一個名字。我一邊望向超級市場的入口,一邊抓頭思索,始終沒有任何頭緒。
 
男人觀察著我,最後冷笑一聲。
 
「他的兒子真的深藏不露。」
 
我更加一頭霧水。
 
玻璃折射著搖晃不定的倒影,在慢慢放大。心臟的壓力突然竄升,男人叫我別慌,還把我拉向最遙遠和混亂的貨架。
 
瘋叫的迴響加劇。
 
一包包的大米變成了我們的最佳掩護。
 
照明變得更不穩定。漆黑的持續時間超越光明,超級市場的狀況已難以看清。我凝神靜聽,聽到不急不躁的腳踏聲和瘋叫聲,還有拖行重物的聲音。
 
「糟了。」
 
男人低語。
 
我不知道有多糟,只知道腳步聲變得密密麻麻,心臟撲撲亂跳。
 
此時,超級市場陷入一片黑暗。
 
我很驚,很想逃,卻不敢離開男人半步,像一個痴情女子挽著他的壯手。我聽到了鮮肉被撕開的聲音,匆匆把掌頭塞在嘴裡,不讓自己尖叫。
 
「不要動。」
 
男人的低語令我多了一份安全感。我點頭,不再亂動半分。
 
 
嘖。
 
 
是咀嚼肉類的聲音。
 
我渾身發抖,不能自控。
 
超級市場恢復了數秒的光明。光明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極端的恐怖。我快要把拳頭咬碎,才能讓自己不去尖叫,不去轉身逃跑。
 
燈光一亮,數十個渾身鮮血的瘋人站在貨架之間。他們不再瘋叫,撕咬著血淋淋的鮮肉和濕趴趴的內臟,非常專注。他們的拖行物自然不是手推車,也不是米袋或郵袋,而是十多具肢體不全的屍體,不是手腳被卸下,被是心臟被掏空。我驀然明白西寶城的血軌的來源,不由得一陣嘔心。
 
恐怖片的情節,真的在現實發生。
 
視線落在一具體無完膚的屍體。雙眼失去生氣,呆滯而空洞,卻緊盯著我們,像要向見死不救的無情者尋仇。
 
「是她……」
 
便利店制服雖變成碎布,我還是立刻回憶起她最後的瘋笑。頸椎已斷,她的頭顱不尋常後傾,一個瘋人啃咬她的乳房,鮮血四噴,另外的兩個瘋人探索斷裂的頸椎位,用力向後一扯。
 
 
撕。
 
 
「噁……」
 
男人連忙掩蓋我的嘴巴。可是,我克制不了傾瀉而出的反胃感,胃內的牛肉粥徹徹底底全吐出來,把男人的雙手沾污。
 
黑暗再度籠罩超級市場。
 
「過來。」
 
咀嚼聲消失,撕咬聲也都消失。
 
瘋人們把獵物拋回地上,開始瘋叫,音頻起伏不定。他們推倒貨架,踏破一包包的薯片和餅乾,在漆黑中製造驚心動魄的聲響。
 
「別吵。」
 
男人一拳擊落我的肚皮,非常疼痛,卻令我不再發出咳嗽聲和嘔吐聲。
 
瘋叫變調,卻未見更多的躁動,似乎他們還未發現我們的躲藏點。
 
男人搭著我的膊頭,指示我爬向另一個貨架。雖然我很懼怕,雙腳在震,還是一步一步地向前爬行。擔心碰到東西會發出聲音,速度因而極慢。我不管男人多番催促,總之要小心為上。
 
腳步聲亂移,一件件貨物被踏破。若非超級市場的佔地甚廣,我們早已成為他們的盤上餐。
 
「那邊。」
 
腳步聲是我們的最佳指引。每當瘋人們的步伐接近,我們便爬到相反的方向。每當前方有一個貨架被推翻,我們便改道而行。雖然聲音很亂很密,我還是盡最大的能力去把他們一一分辨,作出最恰當的選擇。我越爬越有信心,終於發現到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四肢不再抖震。
 
後來,男人不再指揮我,任由我去選擇最適合的路徑。
 
「出口就在不遠處……」
 
我一直留意著出口的狀況,對它的位置瞭如指掌。這刻,我不禁有點興奮,以蚊鳴的聲線去向男人報喜。
 
誰知,我立刻被他掩著嘴巴。
 
前方出現了一聲特別尖銳和虛弱的瘋叫。若不是我特別注意,是不可能在混亂中把它聽得見。我嚇了一跳,瘋人居然會這麼無聲無息。
 
沒有腳步聲,或許這只是緊張引起的幻聽。
 
我決定再度爬行。
 
「啊……」
 
我停下。
 
鼻尖感到一股非常微弱的熱氣,繼而輕微疼痛。
 
「啊!」
 
我驚叫。
 
在黑暗中受到未知生物的攻擊,怎會不驚,怎會不慌。我雙手一抱,把不太輕、不太重、軟綿綿的物體拋到遠方,碰撞聲響亮,它似乎撞中了貨架。
 
我摸摸鼻尖,沒有傷口。
 
貨架倒下的位置,竟然傳出稚氣嬰孩的哭聲。
 
瘋叫聲再次變調。
 
「廢物!」
 
男人怒喝,肩膀的壓力立時消失。剎那間,我聽見非常清脆的響聲,似乎是一大堆的罐裝汽水被踢飛,在超級市場四散,嘩啦嘩啦。
 
群妖亂舞。
 
狂嚎和奔襲,四方八面。
 
「躲!長梯旁的連鎖壽司店會合!」
 
掌心得到一件東西。
 
我撲向超級市場的大門,跌跌撞撞,把掌心的物體摸清摸楚,是男人的小型望遠鏡。
 
槍聲亂鳴。
 
男人拔出雙槍,朝著奔跑聲的來源不斷開槍。槍火閃現,頓時令我見到超級市場內的一對對嗜殺血眸。他們一邊奔跑,一邊掩著雙眼,似乎對黑暗中的閃光非常不適應,還不時被貨架絆倒。雖然如此,他們的數量比我想像更多,肯定超過一百,來勢洶洶。
 
我膽寒。
 
「脫下雙鞋,跑!我把他們引到商場的另一邊!」
 
我落荒而逃,還把雙鞋擲向最接近的瘋人。誰知,有一個瘋人在左邊的暗角撲來,發現他的時候只剩數個身位的距離。我嚇得暈眩,雙腿發軟,再一次倒於鮮血與碎肉之中。
 
這次,天神終於眷顧我,愚昧的失誤令我躲過了死神的襲擊。瘋人撲空,撞向凍櫃,臉頰插滿玻璃碎,血流不止。他意圖再次來襲,卻被男人一槍斃命。
 
「走!」
 
槍聲在遠離。
 
男人主動殺向瘋人,不惜子彈把他們逐一射殺,超級市場新增了數十具血紅的屍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室外的瘋人們聞聲而至,紛紛衝入西寶城,把恐怖的目光投向我們這一層。
 
現在走不了,肯定永遠也走不了。
 
我撇下男人,舉起望遠鏡一看,發現它有夜視效果,心中狂喜,求生意志變得更強。雖然望遠鏡的焦距不正,底層的奔騰聲卻令我不敢怠慢,衝下暫停的扶手電梯。剛衝到下層,一群瘋人便已迎面而至。
 
我四處張望,想找地方躲避,卻又找不到大門開啟的商舖。最後,我躲在暗角,抱著頭顱,期望他們不會發現我。
 
我轉運了。
 
他們不斷在身旁奔過,即使我氣喘如牛,他們在人馬踏集之際未能發現我的存在。
 
大概,他們缺乏夜視的特殊能力。
 
聲響雖然震撼,心臟的跳動漸漸回復正常。他們沒有邏輯,沒有足夠的危機感,只懂得望著槍火,亂奔亂跳,不䁱得前方並非通往超級市場的扶手電梯。亂衝亂撞,他們把圍欄的玻璃撞破,雙腳踏空,掉到西寶城的最底層。一時之間,西寶城慘叫連連,骨骼的碎裂聲迴響,部分的瘋人驚覺前方的危險,卻沒法制止後來者的推撞,一個個掉到自設的陷阱。
 
正因如此,我發現他們沒有強大的嗅覺,否則早已嗅到我的汗味和腥臭。
 
喪失電力和光明,竟然是我們的生存契機。
 
我啼笑皆非。
 
「是這裡了。」
 
我找到連鎖壽司店,拿著廚刀,立刻推門進去。巡視一圈後,見不到店內有瘋人,只有兩具屍體,死因是被人割頸,應該是男人來到西寶城「解決掉」的瘋人。
 
傷口很深,男人果真心狠手辣。
 
我不希望與屍體共處,把它們踢向一旁,直至它們離開我的視線才安心坐下。我望著不再轉動的壽司迴轉帶,等待男人的歸來。
 
槍聲消失,外面再沒有奔跑的瘋人。
 
「他沒事吧……」
 
我開始擔心他的安危。
 
沒有他,我不認為自己能在這種世界活下來。
 
他一定要存活啊!
 
耶穌有點不靠譜,我還是應該向我們的東方神靈求救。一想起神靈,腦海便浮現念佛機的煩人音樂。我跟隨記憶裡的節奏,輕哼喃嘸阿彌陀佛,減輕黑暗中的孤寂。
 
「喃嘸阿彌陀佛……喃嘸阿彌陀佛……喃嘸阿彌陀佛……」
 
哼了十多分鐘,他還沒有回來。
 
我感到無聊,便會有吃東西的衝動,這也是我擁有小肚腩的主因。我從迴轉帶上拿出一碟碟壽司,享用著免費的自助餐。吃著魚生時,心裡依然唸著喃嘸阿彌陀佛,也算是對男人的一種祝福吧。
 
結果,他在凌晨前也沒法回來。
 
黑暗非常沉悶,唯一能令我擔憂的就只有半小時的巨響和劇震。
 
我昏昏欲睡。
 
 
額。
 
 
我正想睡覺,輕輕的敲門聲忽然進入耳朵。我神經質地握著廚刀,指向大門。西寶城仍然一片黑暗,若非夜視望遠鏡的幫助,我根本不會察覺到那是男人。
 
「你終於回來……」
 
我連忙上前,把大門解鎖。
 
「哇!你受傷了!」
 
「不礙事……不是被咬傷,是爆炸的玻璃碎……」
 
他渾身是血,分不清那是他的血,還是瘋人們的血……幸好他的傷口很多,卻不深。
 
「爆炸?」
 
「我被感染者追趕,子彈耗盡,只能以體能戰勝他們。我奔到室外,感染者隨即來得更多,在西環跑了一圈,才找到機會躍進大海。他們畏水,我躲在他們發現不了的位置,等待時機。接近凌晨時,他們有點鬆懈,我把握機會逃回西環。很不幸,我回到卑路乍街時被一個感染者發現,被迫再次展開追逐。路底的天然氣管出現洩漏,我心生一計,把天然氣引爆。」
 
他放下所有裝備,炮製一杯日本綠茶,顯得相當疲憊。
 
「你引爆了天然氣,炸了西環?」
 
「不這樣做,我回不了這裡。」
 
他閉上眼睛,放任衣袖滴落海水和鮮血。
 
「西環豈不是……」
 
「一片火海,比下午的時候更煉獄。天朗氣清,我不認為數天內會見到一滴的雨水。這場火應該足以把港島西區燒成廢墟,我可變了屠城凶手。」
 
他苦笑,取了數件壽司來充饑。
 
「西寶城豈不是……」
 
「隨時會被波及。」
 
這次,我真的徹底崩潰。還以為壽司店是最適合躲藏的地方,有食物,有座位,缺乏物資時又可以去超級市場補給。若不是男人引起的大火,我根本想不到離開的理由。
 
「與前言相同,我們根本不會在西寶城久待。我們必須去尋找江子聰和唐芷妍,這也是我保護你的唯一原因。」
 
「你為何這麼執著去尋找他們,或許他們已經……」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去找他們!這是命令,否則我立刻殺死你!他們都是左撇子,不會變成瘋子!」
 
我對他的恐嚇已見怪不怪。當聽到「左撇子」時,我卻不禁發呆。
 
「左撇子?」
 
我重覆他的說話。
 
「對,是左撇子。即使左撇子感染病毒,他們也不會失去常性,變成瘋狂的嗜血野獸。病菌會隱藏在他們的身體,直至尋找到其他的宿主。相反,右撇子感染病毒後,幾乎是必然會變成瘋子,身體的質素則決定了他們變異所需的時間。」
 
病毒……變異……
 
我希望他只是看多了喪屍電影,才會胡言亂語。可是,我親眼見到認識的社會在彈指之間消失,我不能自以為是,拒絕相信他的說話。
 
過了一會,我接受了荒謬的解釋。
 
「『幾乎是必然』,你學習高官的語言藝術,還是在玩弄我。」
 
他拭乾武器上的水份。
 
「我不清楚。這是他跟我說的原原本本的內容。」
 
「你是誰?他又是誰?你為何會知道這麼多東西?」
 
「這不是你需要理會的事情。你只需和我一起把他們找出來,確認他們的身份,其它事情你便不要管。」
 
我沒好氣,把一件三文魚壽司放進嘴內。只嚼了一口,我便忙不迭地把它吐出來。它已經變味,嗅一嗅,還開始發臭。
 
男人依舊把壽司吃得乾乾淨淨,臉不改容。
 
「你瘋的嗎?它們變壞了。」
 
「不要浪費食物。很快,你會懷念新鮮食物的味道。」
 
他冷冷一笑,又吃掉另一件壽司。雖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接受不了把變壞的食物送進嘴巴。我嘆了口氣,陷入沉默,再次悼念死去的人們,擔心著不知生死的熟人。
 
「江子聰是一個怎樣的人?」
 
男人料理傷口,把玻璃碎逐一拔出,臉不改容。我想了一想,把所知的資料統統告訴他。他聽得津津有味,聽到他多次重考失敗時,更露出罕見的微笑。
 
「你不認識江子聰,又從未見過江子聰,甚至沒有他的相片,為何要找他和唐芷妍……我真的不明白。」
 
「我不是說,你不要再多管閒事嗎?」
 
沒趣。
 
漸漸,我再次感到睡意,伏在桌上,預備把握時間休息。我張開一隻眼睛,望向頸部有明顯傷痕的男人。
 
「那麼,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他不以為然。
 
「名字,重要嗎?」
 
「如果你不再說,我每次跟你說話,都會以『粉渣』來做我對你的甜蜜稱呼。」
 
傷痕令他的笑容帶著明顯的違和感。
 
「莫言。」
 
「這個名字有點熟悉……霎時間,我又想不起是甚麼……」
 
他失笑,繼續料理傷口。
 
睡意漸漸變得更濃。在半睡半醒之際,我忽然聽到他說……
 
「休息一會,三小時後出發。若不趕及凌晨四時前離開,我們別再想走出西寶城。」
 
 
 
一聲嘆息,把李絲雨和朱古歷從2013年的故事帶回2018年的今天。大雨還未停止,窗外依然煙雨濛濛,滴答滴答,雨水繼續落到半滿的木桶。
 
「結果,我們在凌晨二時半便離開西寶城。」
 
文叔倒不出濃茶,打開壺蓋一看,茶壺已經全空。他們一人訴回憶,兩人聽故事,不經不覺已喝了一整泡的陳皮普洱。
 
他一瘸一拐想要站立,卻失足滑倒。
 
李絲雨連忙把他扶回椅子。
 
「痛痛……茶壺沒水。」
 
「我再沖一泡吧。你先休息一會,稍後再談。」
 
「雨小姐,你懂得茶道嗎?」
 
李絲雨的笑容很淺。
 
「年幼時,爸爸經常在家裡泡茶。風暴來臨時,他的興致便會特別好,與我們坐在電視前一邊聊天,一邊喝茶,一邊聽著風和雨。我還記得他常把『在家裡呆著是最幸福的事情』掛在嘴邊……我略懂一點,放心。」
 
文叔愕然。
 
李絲雨拿著茶壺,走進廚房。一時之間,飯廳只剩下朱古歷和文叔二人。
 
「雨小姐有點古怪。」
 
朱古歷打了個呵欠。
 
「古怪?」
 
「今夜的她特別感性。我草草一問,她便透露了自己的過去……」
 
「她是人,我們也是人,大家也有過去。」
 
「她是人……」
 
「不同意?」
 
「不……我在想,也許你是在南丫島上最了解她的人。」
 
「我們只是曾有段經歷,令大家能夠坦承理解。」
 
朱古歷爽朗一笑,翻閱著那本聖總經新約。很普通的封面,並沒甚麼特別,他偷偷窺看文叔的反應,他似乎感觸良多。
 
「有經歷,就真的能完全了解一個人嗎……」
 
文叔再次撫摸聖經和佛珠,彷彿這是他真正的救贖之道。以他所說,文叔並不是一個篤信宗教的男人,對兩物的來源很好奇。但他沒有囉嗦追問,只靜待他轉換話題。
 
「到目前為止,我的故事還算動聽嗎?」
 
「生還者的故事,我是百聽不厭。我們能夠來到南丫島多多少少都曾與死神碰過臉。我對於每個人的掙扎過程,都很感興趣。」
 
「你這樣說,是把我的痛苦建築在自己的好奇之上……」
 
「我不是好奇,是想要得到答案。」
 
「答案?」
 
「對,我們的未來,還有我們生存下去的意義。不只是我這樣想,『曉嵐』內的隊員全都有這樣的想法。」
 
「說穿了,是為何該死的人不死,該活的人卻不能活。」
 
文叔擠出苦笑,令他的容貌變得更加蒼老。朱古歷沒有反駁文叔的悲觀,拿起即影即有照片,細望上面的每一個人。五年前的文叔雖然有小肚腩,精神卻不差,皮膚有點鬆弛,但沒有老態,渾身雖是傷痕,掛在臉上的笑容卻相當愉快。
 
現在,他很頹廢,笑容也變得罕見。
 
「照片是何時拍下的。」
 
「啊,是我與他們重逢後拍攝的。」
 
「單看這幀照片,我有一種『你們的日子過得不賴』的錯覺。」
 
文叔苦笑,指尖在玩弄佛珠。
 
「嘿,你也曾被暴徒日追夜殺,想必理解時時刻刻擔驚受怕的感覺。你說,又怎能算是不賴呢?我們是苦中作樂,為自己還能夠呼吸而感恩。即使到了現在,每次我看著這幀發黃的照片,還是能回憶到笑容的背後,我們是經歷了多少的驚慄……」
 
朱古歷看得入神。
 
「照片真的很神奇。對外人來說,它們只是一張垃圾;對當事人來說,它們卻是無可取替的瑰寶。記憶會變得模糊,人們見到舊相片卻會驀然發現這些回憶從未被放棄,只是人們無情地把它們關在腦海的抽屜。」
 
文叔再次愕然,斜眼望向朱古歷,深感興趣。
 
「不只是雨小姐,朱古力你也非常古怪。這刻之前,我絕對不能想像這麼感性的說話竟會出自你的狗口。」
 
青年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此時,李絲雨返回飯廳,為文叔斟滿濃茶。
 
「你們在聊甚麼。」
 
「男人談心,女人不要插嘴。」
 
她對朱古歷的訕笑見怪不怪,沒有反應。她再次握著筆,預備把文叔的剩餘回憶逐一記錄下來。
 
「故事中斷前,你曾提到了蘭桂坊慘劇和德輔道中事件,亦曾提到鎖島的情況。這三件事在南丫島人人皆知,不是秘密。可是,你在卑路乍街見到的那支未知的車隊,我們卻沒有官方記錄,你還有沒有與它們有關的線索呢?」
 
「沒有頭緒。」
 
文叔誠懇說不。
 
李絲雨想了一會後,便在這段記錄的旁邊畫上了問號。
 
「關於神秘人莫言,你不是說他在江子聰的蝸居找到了一份天文報告,它是否就是我們的麥克斯韋射線報告。」
 
「這個,我不知道。」
 
「不知道?」
 
「由始至終,我從沒有仔細閱讀那份報告書,暴徒的習性和特徵都全是莫言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分分秒秒都在擔心暴徒何時會出現,何時我會被咬死,又怎會對該死的報告產生興趣。我不是專家,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人。只要他能帶我逃出生天,他說甚麼,我便相信甚麼。」
 
「你很坦白。」
 
「我不認為我有問題。一位正常人在隨時被殺的情況下,是絕對不會有心情去閱讀冗長的天文報告,不是嗎?」
 
少女和青年對視一眼,嘴角帶笑。五年前,他們曾經潛入赤鱲角,在博覽館的港鐵站內發現麥克斯韋報告,並把它詳細閱讀了一次。當時的環境雖然不算危急,卻也危機四伏,敵人環伺。
 
兩人在想,或許他們真的不算是正常人。朱古歷甚至在想,正正就是他們擁有與眾不同的特質,才讓他們成為南丫島的重要人物。
 
「你們在笑甚麼?」
 
文叔一頭霧水,但兩人沒有回答。
 
及後,照片再度成為三人的焦點。李絲雨指向它的左上方,一個女人做出V字手勢,笑容燦爛。她帶點傻氣,但擁有一副模特兒級數的標緻臉孔。她的最大特徵是在眼角上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在嘴角又有一顆更小的淡痣。
 
「江子聰旁邊的想必是小妍。這位漂亮的女人是否就是只聞樓梯響的杜欣喬呢?」
 
「當然不是,你們不認識她嗎?」
 
「我不認識。朱古力,你呢?」
 
朱古歷搖頭。
 
「如果她還在生,我必定要把你們的反應告訴她,讓她反思一下,哈哈……」
 
文叔的笑容很複雜,他們不知該怎樣去理解。他們等待文叔的笑意消失,才繼續正式的話題。
 
「你們在凌晨二時半,便從西寶城出發。」
 
「對,若不在凌晨四時前離開,暴徒們便會返回室內睡覺。這種習性,相信你們比我更加清楚。我絕對不想離開西寶城,可是莫言孔武有力,我不得不從……我們離開西寶城時,牠們還未睡覺,疲憊地在街上閒逛。牠們沒發現獵物的時候,除了全身發紅的肌膚和眼睛,與普通的路人根本相差無幾。可能是因為疲勞,牠們的注意力比日間稍低。即使我踢中一塊石頭,發出聲響,牠們也未能發現。不過,四周還是有窒息性的危險,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見到暴徒便迅速躲藏,在牠們離開後才繼續前進。」
 
「你們很勇敢。五年前,我們可不敢在凌晨四時前便出發。」
 
朱古歷這樣說。
 
李絲雨想起了一個人,一個逃出聖彼得堂後再沒有音訊的男人。
 
「我是被迫的。爬上該死的西寶梯,真是又熱又累又驚!長梯很窄,由卑路乍街延伸到香港大學的周邊,足足有十多層樓之高。即使是平日,我也絕不會爬上這樣的樓梯,更別論是在暴徒隨時會殺出來的環境之下。西寶梯的旅途,足足消耗大半個小時。幸好,那夜的月亮和金星非常明亮,我們不需要望遠鏡的協助,也能把四周的狀況看清,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們為何要爬上西寶梯?若要逃走,向海才是正確的選擇。」
 
「莫言執意要去香港大學。」
 
「你們再沒有折返西環,對吧?」
 
「對。」
 
突然,李絲雨把卡式錄音機放到文叔的面前。他見到上面的血跡,便立刻把目光移開。
 
「這是小妍的卡式錄音機,我說得對吧?」
 
「對……」
 
「你知道我們為何對它特別重視,為何要特意去展開調查呢?」
 
文叔皺眉,顯然不理解少女的用意。
 
「不是與解藥有關嗎?」
 
「這只是其一。它的發現地點是西環的大火廢墟,因此我們特別感到興趣。聽過你的回憶後,我更進一步發現那一個地點根本就是……卑路乍街32號。」
 
「不可能!當時西環是一片火海,他們無路可逃,也總不會逃回哪裡……不可能……」
 
文叔的驚訝是兩人的預計之內。
 
他們靜待文叔平復情緒後,才把事情詳細告之。
 
「錄音機的出現不是偶然。這五年內,我們的城市探索隊都不曾踏足西環。那裡一片焦土,滿目瘡夷,相信不會再有任何有用物資,從不是我們的目標,甚至連暴徒們也不屑一顧。這次的出征,我們的目的地本是瑪麗醫院,卻誤打誤撞發現這一部錄音機。在焦黑的廢墟,直豎著卡式帶錄音機,這是多麼奇怪的畫面。我們相信,這是有人在災難發生一段時間後,刻意把卡式帶錄音機放在現場。我們必須知道哪人是誰,或許他有解藥的線索,甚至擁有我們不知道的藥物。」
 
「我……不認為……我的回憶有甚麼……特別……」
 
聲音微顫,文叔越聽越心慌。
 
「你只需要把剩下的回憶鉅細無遺說出來,已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助。」
 
「我……不覺得……」
 
「對你沒有價值的事情,可能是對我們最有價值的線索。」
 
文叔連續喝掉五杯濃茶,說話才回復流暢。
 
「既然如此,我便繼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