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傍晚的校園,空曠的禮堂裡。 

我走到堆滿椅子的窗邊,把一疊五張的椅子搬到空蕩蕩的禮堂中央,一張一張排開--當然是面向舞台的方向,然後又再去搬另外五張。整個禮堂大約有500張這樣的椅子,也就是說同樣的動作還要再重複100次,可算是一件累人的工作。 

這些椅子年紀不少了,說不定比我還要老。木製椅背上的木片剝落了一大片,其中一張背後還刻著一個「悶」字,字跡也磨損了不少,大概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某個學生在禮堂聽週會講座時有感而發吧。不管在哪個年代,身為學生的感受都差不多。 


傍晚六點多,禮堂外的天色已經昏暗得差不多了。冬夜的寒氣隔著玻璃滲透進來,而禮堂內還困著下午日光微溫的空氣,每當從禮堂中央走到窗邊去拿椅子,就會感受到這種冷暖的溫度差。 

舞台上的佈景完成了大半,樹立在台上的紙板大樹和草堆粗糙得像小朋友的勞作,但這些東西的存在總讓人有種「這就是話劇了」的感覺,十分有趣。思思在舞台上指揮她的團隊為話劇作最後綵排,未有戲份的成員在一旁趕工未完成的佈景,十幾人在舞台間穿來插去,忙得焦頭爛額。






「紫婷,這場戲是說妳在房間內聽到Vincent在宿舍外的草地上彈結他,假裝出去散步無意中發現他,這是扮作無心,但心底裡還是有點在意的感覺,妳再試一次,等等...阿健!這個佈景可不可以往
移一點,這樣會比較有空間感。」思思一邊導戲一邊研究佈景,認真的態度像個職場女強人。 

紫婷和吳卓羲將同一段戲再排了一次,但思思始終不是太滿意。她開始有點焦急:「怎麼了?紫婷,這場戲應該不會太難,之前排練時不是都做得很好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抓不到那種感覺。」紫婷沮喪地說:「我想我真的不太適合做這個角色...」 

「怎麼會呢?有自信一點,妳可以的。」思思鼓勵她。 





「我還是不行......」紫婷說。 

面對氣餒的紫婷,思思一時也想不到辦法。 

吳卓羲提議說:「不如把這場戲改成一開始時我就和她背靠坐在草地上,我彈結他,她拿望遠鏡看月海,這樣應該比較好演吧?」 

「但是這樣就沒有了青春曖昧的感覺了...」思思苦惱地敲敲頭:「好吧,讓我再想一想。」 

思思走到舞台旁邊苦思劇本,吳卓羲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紫婷還是呆站在原來的位置空等著,有點可憐的樣子。剛好這時心鈴買了飯盒回來,大家就先吃飯休息。我隨便拿了一個飯盒,坐在舞台旁邊的台階就吃起來,很有種地盤工人吃飯的感覺(而實際上我也在做搬運工,哈哈)。







自從聖誕之後又過了一個月,這段期間空手道社重開,我們充實地忙了好一陣子,然後就迎來五年一度的校慶,還有隨之而來的各項活動---開放日、攤位、義賣,還有學會團體的表演。 


明天在禮堂舉行的是話劇社和空手道社的表演,我們兩社就趁著今晚來禮堂作最後努力。話劇社的演出由思思編導,吳卓羲和紫婷是男女主角。綵排一直都進行得不錯,但到了這最後關頭似乎有點阻滯。 

我見思思還在後台走來走去,便拿了個飯盒走向她。 

「大導演再忙,也總不能不吃飯吧?」我把飯盒遞給她,她苦笑一下,接過飯盒 說道:「謝謝。」 

「還在煩惱劇本的問題嗎?」我們坐在後台的地上吃飯, 我問她。 

「嗯...啊!對了。」她像驚醒般對我雙手合十說:「本來話劇組應該一起搬椅子的,但我們實在忙不過來,還借走了你們的凝幫忙造佈景,真的很不好意思!」 

「哦,沒所謂啦。反正我們空手道社也沒什麼要準備,我完全是閒置中,哈哈!」 





「空手道社會有什麼表演?」她問。 

「打套拳,劈板,還有一些組手拆招。」我說。 

「好像很精彩呢。」她說。 

「不夠妳的話劇精彩。」我笑說。 

「別這樣說,我很擔心呢!總覺得每個地方都做得不好。」她憂慮地說。 

「那只是因為妳太完美主義了。」 

「可能啦。」她說:「但既然要做就想盡量做到最好。」 





「果然是藝術家性格。」我說。

「別笑我啦。」她露出苦笑的表情:「第一次負責一套話劇才發覺真不容易,想要把腦海中的故事和畫面呈現出來,現實卻有很多限制。」 


我大概懂她的意思。在另一邊的後台,凝正在紫婷身邊跟她說話,似乎在鼓勵沮喪的她。 

思思隨我的視線看過去,說道:「其實紫婷一直都演得不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狀況。」 

「可能是太緊張了吧?」 

她點頭:「可能吧。問題是現在很難再改她的戲份,她可是女主角啊...唉,但也不能怪她,畢竟她是後補的,時間上有點匆忙。」 

這次話劇表演女主角的人選本來是一個中七的學姐,但一星期前她因為個人理由辭演,劇組要在短時間內匆匆物色新人選。凝知道思思在找人,就向她推薦了紫婷。思思看過紫婷試演了一段之後頗為滿意,便決定讓她擔任女主角。凝也順理成章留在劇組幫忙,真正原因是有凝陪著紫婷似乎會安心一點。 

「也許紫婷到臨場就能發揮出水準來了。」我安慰她說。 





「希望啦。」她說。 

「不過思思,」 

「嗯?」 

「做話劇很快樂吧?」我問她。 

她燦爛地笑了。 

「對呀,雖然很辛苦,但很有成就感。就好像一件東西,一開始是由你去創造的,但後來會發現它好像慢慢有了自己的生命,你要反過來去摸索它的細節。而在這個過程中會有很多新的火花,很有意思。」她說:「我發覺原來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彷彿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 





「雖然我聽不太懂,但找到想做的事真好。」我說。 

「嗯,我也是這樣覺得。」她點點頭,眼神閃爍著自信。

這時台上的劇組傳來一陣騷動,剛剛心鈴收錢時發現吳卓羲的銀包有一張他小時候的照片,立刻搶了來看,吳卓羲無奈地追在她後面要把照片討回來。大家都很好奇吳卓羲小時候的樣子,一窩蜂湧過去擠成一團。 


「想不到你以前原來是醜小鴨呢!」心鈴哈哈大笑。 

「那又怎樣,看夠了沒有?拿來!」吳卓羲伸手要拿回照片,但心鈴轉身躲過他。 

「別那麼小氣啦!看一下又不會死,反正你現在是帥哥就沒所謂啦!」心鈴把照片舉高:「還有誰要看?凝妳看一下,他小時候長得像個蕃薯,超好笑!」 

心鈴拿著照片走向凝,吳卓羲擋在中間想搶回來。 

「好啦心鈴,別鬧他了。」凝輕聲說。 

心鈴隔著吳卓羲把照片飛丟給凝,凝伸手去接,但照片在她面前失速墜落地上。 

她彎低身去撿照片,然而身體卻靜止在那個動作,好幾秒沒有動作。就在我們開始疑惑時,她終於把身體抽起來,下一秒卻突然雙腳一軟倒在地上。


第一個跑到凝身邊的是心鈴,她環抱著凝的背支撐她的上半身,緊張地看著她。凝看起來沒有大礙,我們扶她到椅子上休息。 


心鈴用手背貼著凝的前額。 

「妳怎麼了?別嚇我...」她一臉擔憂。 

凝說:「只是有點頭暈而已,不用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妳暈倒了!」她緊張地說。 

凝輕拍心鈴的頭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剛剛只是突然暈了一下。可能因為最近比較忙,也睡得不太好。」 

因為凝的臉色平時也不算紅潤,所以沒為意。不過仔細看就發覺她的氣色的確比較差。 

過了一會,凝向圍觀的同學說:「我已經沒有不舒服了,大家繼續回去做自己的事吧。」 

思思對凝說:「無論如何,今天妳就先回家休息吧。這邊的佈景都差不多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就由我們來做就可以了。」 

「可以嗎?」凝看看大家,大家都點頭。她又特別看看紫婷,紫婷好像有點驚呆,但仍然用力的點點頭。 

心鈴說:「我陪妳回家吧。」 

「嗯。」凝微笑說。 

我默默看著她們從禮堂大門離開,心鈴一邊走仍關切著凝,而凝對她微笑說了些什麼,好像是「我不要緊」之類的話。



當第二天同學們從禮堂大門魚貫而入時,我們終於及時完成最後的佈置。今天的表演由空手道社打頭陣,真正表演之前總免不了一輪公式化的開場和嘉賓致辭,負責表演的我、澤天和心鈴就趁這段時間換好空手道服躲在後台待機。 


「程序一:嘉賓進場,請同學起立。恭請香港戲劇聯會副主席鄧安南先生進場。」 

台上的司儀開始宣讀程序時,我們在後台熱身等著出場。 

我想起凝昨天的狀況。今天她負責話劇表演的佈景轉換,一回校就去了話劇組開會,所以我還沒有機會親自關心她。 

「凝沒什麼事吧?」我問心鈴,她昨天送了凝回家,應該會比較清楚情況。 

「她說應該只是有點血糖低。」心鈴皺眉說:「不過我覺得她還是要小心身體,不要太粗勞。」 

「對呀。」我認同說:「何況她又有哮喘。」 

澤天注意到我們的對話,問我們說: 「凝怎麼了?」 

「昨晚話劇組綵排時她暈了一下,還好後來沒事了。」我說。 

「哦。」 

他沒說什麼,應了一聲便繼續拉筋。

過了一會,司儀終於介紹我們出場。 



「讓大家久等了!在這麼冷的天氣中,大家想不想看一些精彩的表演暖和一下呢?就讓我們用掌聲歡迎空手道社為我們帶來熱血的空手道表演!」 

舞台的布幕徐徐拉開。 

表演的第一部份是套拳演示。我們先分別打了一些比較高級和花巧的套拳,吸引觀眾的目光;最後三人反璞歸真,一起打了一套最基本的套拳。 

第二部份是約束組手,也就是所謂的拆招。我和心鈴輪流擔任攻擊方和反擊方。雖然還是有一定的套路,但相比起套拳,約束組手更能表現出實戰的風格。也因為我們幾年來訓練出來的默契,令彼此間拳腳攻防的速度更快,令人產生切實擊中的錯覺。 

最後由澤天表演破板。不同於一般的靜態劈板,這個表演由我和心鈴持板,扮演移動中的敵人。澤天會擋開和避開我們的踢擊,然後用拳腳反擊破板。這種動態表演在配合上比較困難,但相對地也很賞心悅目。就這樣輪流消耗了十幾塊木板後,心鈴任務完成退到旁邊,而我拿到最後一塊木板面向澤天,全場屏息以待。

澤天用左手側擋撥開我的前踢後,一瞬間眼神肅殺。我本能地意識到危險,產生後退的念頭。只是我還未及反應,他的右手已如閃電般貫穿木板。 


等到他的手停在我的腹部一寸前,我才看到他剛剛用的不是拳頭,而是貫手。 



禮堂爆發出掌聲和歡呼聲。然而在場的其他人的驚訝程度大概都不及我和心鈴,因為他們不了解貫手破板的可怕。我們事先都不知道澤天還有這樣的壓箱寶。除了力量和速度之外,貫手破板極之考驗武者手指的強度和落點的精準,還有堅定不移的自信。 

我冷汗直冒。原來他已經到了這種境界...... 

後台的心鈴同樣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澤天,眼神中難掩的是仰慕,也是複雜。無論是哪一種情緒我都很能理解。

「謝謝空手道社為我們帶來這麼精彩的表演!」 

我們剛完成表演,話劇組的人就馬上開始在布幕後搬佈景。思思低聲提醒演員等一下的走位,吳卓羲和紫婷在一旁默念著對白,現場充滿緊張氣氛。為免影響他們,我們在後台更衣室換好衣服之後回到坐位上,坐著等當觀眾。 

司儀立刻走出來,用對話把表演中間的空檔填下去。 

「剛剛的空手道表演真是太精彩了!嘉寶,妳覺得呢?」 

「嗯...精彩是精彩,但好像比較適合男生看。」 

「那妳們女生又想看什麼?」 

「我就喜歡看偶像劇,劇中的俊男美女自然賞心悅目,情節更是引人入勝,令人不禁幻想自己是當中女主角!」 

「那麼接下來妳肯定喜歡,因為既有俊男美女,又有豐富劇情!」 

司儀看一看後台,接到話劇組準備完成的訊息。 

「那麼就讓我們以熱烈掌聲歡迎接下來的話劇表演,青春劇--復刻回憶。」



舞台的帷幕緩緩拉開,伴隨著一陣熟悉的ICQ音效。 

話劇大部份劇情以回憶的方式呈現。第一幕講述多年後已經成為上班族的家明(吳卓羲飾)和寶儀(紫婷飾)在一次ICQ復興潮中偶遇對方上線,兩人在ICQ中彼此寒暄,也雙雙憶起了當年的青春歲月。 

當年的家明和寶儀,一個熱愛音樂,一個是天文愛好者。他們在大學宿舍相遇,一次巧合中發現彼此早已是ICQ的網友。從此他們經常相約晚上在宿舍外的草地,彈著結他仰望夜空。兩人漸生情愫,而後又因為彼此的想法差異而分開。家明毅然放下一切出國追尋音樂夢,寶儀則留在香港繼續生活,兩人自此失去聯絡。 

劇中高潮的一幕,寶儀追到機場質問家明:「對你來說,理想到底是什麼?難道就值得你放棄一切嗎!」 

揹著結他的家明沒有回頭:「我和那些沒有靈魂,每天頹廢活著的人不一樣。我內在的靈魂是焦躁的,它不甘於平凡,它的存在需要得到證明。無論如何,不顧一切!」 

寶儀強忍著淚水,倔強地看著他:「十年之後,你覺得你還說得出這種話嗎?」 

家明說:「如果這一刻我選擇了安逸,才真的無法面對十年後的自己。」 

兩人的對望充滿張力。終於寶儀流下了一串悔恨的眼淚。 

「早知是這樣,當初在ICQ裡「樂魂」又何必去add那個素未謀面的「月海精靈」呢?」 

「妳就當「樂魂」「月海精靈」從沒有相識過吧。」 

家明轉身離去,留下寶儀絕望地跪倒地上,而這一幕也到此結束。


接著由旁白串場交代劇情發展後,故事的時間軸拉回現在,家明和寶儀在ICQ裡互訴往昔,相談甚歡。終於家明鼓起勇氣問寶儀要不要出來見面聚舊,寶儀卻問他:「
你希望見到的,真的是現在的我嗎?」 

兩人想到早已放棄理想、每天庸碌活著的自己,還是決定不要見面,把美好的回憶留在過去。而隨著短暫的ICQ復興潮結束,家明和寶儀繼續回到各自忙碌的生活。 


話劇的最後一幕,家明在辛勞工作的一天後經過鬧市時,偶然被街頭賣藝的結他和歌聲吸引了過去。那首歌正是當年他曾經彈著結他,在宿舍的草地哼過無數遍的張學友的經典歌曲--每天愛你多一些。 

在那個鬧市裡,他驀然看見站在人群對面,穿OL制服戴著一雙月亮耳環的女孩也同樣地看著他,劇場的帷幕就在音樂和兩人的對望中徐徐落下。 


第三十二章 <校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