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21日  陰 

『誰能告訴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三年。 
幸福和快樂在某天戛然而止。 







農曆年假的某一天。 

當心鈴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見天日;當阿一把鼓勵的字條塞進她的房門,離開後走到凝的家門外按鈴時,凝正身處在醫院病房外。 

她靠著牆,屈膝坐在走廊上。 

總算平安將媽媽從大陸送回香港的醫院,她鬆了一口氣。為了不想增加媽媽的憂慮,這幾天她一直壓抑內心的徬徨,在媽媽面前表現得堅強。終於到了獨處的時候,她頓感心力交瘁。






她想起了心鈴。 


那件事發生了之後,她隨即動身趕上大陸去照料暈倒的媽媽。這幾天她一直在處理媽媽的事情,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去追究。 

直到終於靜下來的這一刻。 

那一巴掌的感覺彷彿還殘留在臉上,真正刺痛受傷的的心。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她心裡有很多疑問,卻找不到任何答案。 


她冷靜下來,仔細回想近來發生的事。 

一個月之前,她還和阿一心鈴一起渡過了愉快的聖誕節。到後來開學,空手道社重開...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很好。 

然後...然後她開始出現了奇怪的不適,偶爾會覺得頭暈和想吐。她沒有太在意,直到校慶表演前一天幫忙彩排時一刻暈倒後,她才意識到了問題可能比想像中嚴重。 

但她沒有機會去深究。那天校慶話劇表演時,她在後台看著吳卓羲和紫婷的演出。當時澤天走進來關心她的身體。她不清楚他為什麼會知道她不舒服,大概是別人告訴他吧。 

霎時之間,她覺得在台上演出的紫婷好像正在看著澤天和自己;紫婷是個有點神經質的女生,有時候很依賴她,有時候又會對她欲言又止。 





後來她在後台接到從廣州打來的電話,通知她媽媽入院的消息。她慌了,第一時間想將事情告訴心鈴和阿一,但是...... 

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



心鈴是她最好的朋友,從三年前開始她就深信不疑。 


但是到底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對了,電話。 

她拿出電話開機握在手中,輸入心鈴的電話號碼。正想打出去的時候,電話卻先響起了。她睜大眼睛看著來電顯示的名字。 





是心鈴。 

鈴聲在空蕩的走廊上迴響,不斷催促她接聽。她雙手握著電話,手心冒汗。 

要接聽了。 

她這樣想,顫抖的手卻不聽使喚。 

她很害怕。 

會不會心鈴終於發現她是個怎麼樣的人?會不會,她終於知道真正的她有多麼不堪?她不敢面對心鈴。 

她用力搖搖頭。 





不對,那些都是以前的事,現在的她已經不一樣了...... 

還是一切根本沒有改變,只不過是她自欺欺人? 

消極的念頭在她心中不斷擴散,過去曾經淡忘的絕望感又再襲來,彷彿那些夢魘還在昨天。 

終於,鈴聲停止了。 

她感到天旋地轉,把臉埋在雙膝裡,虛脫得快要昏倒。










『像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配得到幸福...』






「妳還好吧?」 

澤天走到她身邊,扶起她到走廊的椅子坐下。 

她沒力地點點頭。 


幾天前凝慌張地到了廣州的醫院,醫生說媽媽需要動心血管手術,但那裡的醫院又無法立刻安排做手術。衡量過之後她只能帶媽媽回香港做手術,但醫院又說他們無法提供交通協助,她必須自己想辦法送媽媽回香港。 

在廣州人生路不熟,又剛好遇上農曆新年混亂繁忙的交通狀況。她一個人帶著病重的媽媽,不知道去哪裡找到信任的人送她們回香港。那幾天她極度缺乏安全感,一直拖下去又怕會耽誤了媽媽的病情,再加上自己的不適和心鈴那件事的打擊,讓她瀕臨崩潰。 

在最徬徨無助的時候,澤天奇蹟般的出現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天接到消息趕上大陸之前,她在學校廁所外遇到澤天,匆忙中她向他提到了媽媽在廣州入院的事。她不知道後來他是怎麼在茫茫的廣州裡找到她,但當看見他的時候,她還是不禁激動。 

他聯絡了廣州的親戚,幫助她將媽媽安全送回了香港。 

然後就到了現在。


「妳看起來不好。」他對她說。 


凝本想表現得堅強一點,但很快就發覺根本毫無意義。 她嘆息道:「你說得對。我不好,我有很多事。但我已經太疲累,疲累得無力抱怨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來找我,沒有你的話,我一個人在廣州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凝很感激他,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在這幾天的相處裡,他對她的細心和關懷一如以往。她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某些東西沒有改變;甚至在這之前,從偶然觸碰的眼神中也感受到彼此的一絲悸動。 

但事實上他們總是保持著距離。她沒有存在過任何幻想,一直以來她只想繼續維持那樣的生活:心鈴、阿一和她,這樣就夠了。 

真的,這樣就夠了。 

但現在這些卻忽然變得遙不可及了。 


澤天看著落寞的她說道:「或者我應該更早一點來找妳。我是指,在三年前,我們熟悉過的那段日子。」 

「我以為你不記得那些事了。」對凝來說,那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回憶。 

「我一直都沒有忘記。」 

澤天看著她說道:「凝,我們曾經錯過了一些機會。但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和妳之間永遠都不會太遲。」 

這番說話就像一道暖流,熾熱了她冰冷的心。但這烈火馬上又被一盆冷水潑熄。

「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她軟弱地搖頭:「我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好。你不知道我以前的事,其實我是一個很不堪的人...」 


「不,我都知道。」澤天沒有一絲猶豫道。 

「你知道?」她困惑地看著他。 

他拉著她的手說:「跟我來。」 



事隔三年,他們再次回到那座亭子。 

在這個地方,他們曾經吹著風看的夜景、講過的每一句話,那些記憶至今仍然歷歷在目,而這一切都彷彿沒有改變過一樣。 

澤天說:「自從那次之後,雖然我們再沒有一起到過這裡,但其實我自己來過很多次,每次我都仔細看看有沒有新的塗鴉。」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妳的留言,是在這裡吧?」 

當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面鏡子,找出那些藏起來的塗鴉時,凝只感到內心只一陣洶湧翻騰。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他說:「妳的心事我已經知道了,現在輪到我了。」 

他拿出塗改液,在那段文字旁邊寫下他從未忘記的心事。 


我,陳澤天,喜歡的人是杜雪凝。 


她潸然淚下。 

這份失落三年的感情,終於趕上。



同一時間,凝媽媽的手術還在排期。為了不想讓媽媽更操心,凝一直隱瞞自己身體不適的事。但暈眩的問題日漸頻繁和嚴重,每天到醫院照顧媽媽的工作越來越吃力。慶幸的是有澤天的陪伴和幫忙,她總算可以繼續支持下去。 


但這也不是長久的辦法,於是她終於在澤天的陪同下看了醫生。 

經醫生診斷後發現她的頸椎出現了移位,頸椎神經無法正常傳遞訊息,影響身體的平衡感,因而產生暈眩和作嘔的病徵。 

「頸椎移位?什麼病因會引起這個問題?」她困惑地問道。 

「有幾種可能性。」醫生解釋說: 「一般來說有可能是因為頸椎退化或者長期不正確的工作姿勢造成慢性勞損。不過按照妳的情況,比較有可能是頸椎突然受到外力衝擊導致移位,比如說車禍後遺症,也是很常見的。」 

外力衝擊...她突然醒悟--難道是上次去道真館時對上奕安的練習賽? 

回想當時的情況。 


經過一輪彼此僵持不下、緊湊激烈的攻防之後,奕安抓到一次機會,以一記下劈從視線死角突襲她。雖然她及時意識到危機並低頭閃躲,但還是被高速的腿擊掃過後頸,而奕安也憑那一擊拿下了半勝。 


被掃中的一刻凝確實感受到強大的衝擊力,但當時她只是稍失了平衡,後來比賽繼續她還打到完場。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遺症。

醫生決定先嘗試用物理治療幫她矯正,一段時間之後如果效果不理想,就可能要動手術。他又說她的骨架本身比較脆弱,所以特別叮嚀她在這段時間日常生活要避免碰撞,千萬不要再傷到頸椎。 



就這樣,假期期間她每天早出晚歸,不斷進出醫院。早上去探望媽媽,下午到醫院的另一側去做物理治療,然後傍晚又再回去陪伴媽媽,直到晚上才回家。 

在這段難熬的日子裡,澤天是她唯一的支柱。 

疲累了一整天後,她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依靠著澤天。已經過了探病時間,醫院變得很寧靜,只剩下冷氣系統運作時發出的低鳴;電梯大堂上的昏暗燈光落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光與影映照出了她的憔悴。 

「妳在擔心凝媽媽?」澤天問她。 

「嗯...我擔心媽媽的手術,不知道會不會順利。」她掩蓋不住憂慮。 

「凝媽媽一定會病好的。」他說:「她很需要妳支持她,所以妳也不要熬壞自己,也要顧好妳的病。」 

凝點頭應允。雖然明知道這是安慰的說話,手術的事沒人說得準,但由他說出來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說服力。

「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裡。」她對他說。 


「什麼事?」 

「今年陸運會的接力賽,當你跑到中段的時候,是不是往看台看了一眼?」 

「對,因為當時我看到了妳。」他確實地說。 

原來那不是她的錯覺。在那短暫的一刻,他們的視線確實對上了。 

他說:「當時我就知道我們對彼此仍然存在感覺。只是我不太確定妳的想法。或者妳也不太確定我的想法,就像三年前那樣;或者妳還有其他的顧慮,但已經不重要了。我們曾經錯失過對方,所以我更珍惜現在的妳。我知道妳有很多壓力和憂愁,但妳只要知道,無論這個世界變成怎樣,妳永遠都會有我在妳身邊。」 

「我知道。」凝靠倚著他,輕聲細訴。 

她沒有懷疑他,她從來都知道他是一個認真的人,他令她很有安全感。但另一方面,她始終無法擺脫纏繞內心的罪惡感。 

假期過後,當她再次回到熟悉的校園,當她發覺自己再也無法直視心鈴和阿一時,一切都變了。她和澤天在一起了,心鈴和阿一成為了情侶。 

他們漸行漸遠;他們終於變成了陌路人。



關於一切的緣由,凝始終無法理解。直到有一天思思給她看了那張三年前她親手寫的信,她才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大概,還有箇中的誤會。 


諷刺的是,這個誤會卻已不能算是誤會。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立場去解釋任何事。 

真正令人悲哀的是,她們已經不可能因為一個完滿的解釋而回到從前了。 


後來的空手道公開賽,她因為頸椎受傷而無法參賽,但仍默默關心著戰況。女子組決賽那一天,她坐在看台的角落見證了心鈴驚險的反敗為勝,在心鈴和阿一感動相擁時悄然離開會場;男子組決賽充滿了矛盾的掙扎,即使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她睜著眼睛看完了那場短促的比賽。 

空手道賽終於落幕。 


另一方面,凝媽媽也完成了手術。手術很成功,一星期後媽媽終於可以出院了,看到她精神的樣子,她終於放下了心頭大石;而她的物理治療也逐漸見效,暈眩和嘔吐的頻率減少了,虛弱的身體開始好轉。 

混亂的日子過去,凝慢慢習慣了新的生活。她還是坐在課室後排窗邊的那個位置;校園還是那樣,平淡之中偶爾夾雜著笑聲。 

但她明白有些事已經改變了,未來會變成怎樣,或者時間會給出一個答案。



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 


放學後凝走出學校,澤天已經在校門外的樹下等待著她。這天下午她要去做物理治療,他在附近自修室溫完書,過來陪她一起去醫院。 

「對不起,最後一堂遲了下課,你等了很久吧?」她抱歉道,臉上帶著一點笑意。 

「沒多久,等了一會而已。」他也對她微笑。 

她點點頭,和他並肩而行。 

她看到他的手中拿著一支哮喘藥劑。 

「你怎麼會有這個?」她問他。 

「剛才我在校門外遇到心鈴,她給了我這支哮喘藥,提醒我隨身帶著它。」他又帶點疑惑說:「不過,她好像有一些誤會。」 

「是嗎?」凝表情淡淡的。 

誤會也好,錯失也好,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追究了。她接過那支哮喘藥握在手中,往昔的點滴浮上心頭。 



後來,阿一和心鈴怕她又會忘記帶哮喘藥,所以兩人總會隨身帶著一支後備的哮喘藥。 

但是...如果那天去上空手道堂之前,她沒有忘記將那支哮喘藥放進袋裡的話,也許這段友誼將不曾發生。 




她始終沒有後悔。 

「如果可以的話...」她放慢了腳步,自言自語地說。 

「什麼?」澤天問她。 

恍惚之中她眨了眨眼。 

「不,沒什麼。」她對他微笑說:「我們走吧。」 



『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永遠沒有完結的一天。』 



第四十五章 <歲月迷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