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3


「只要你肯聽,我就繼續說。」阿竹寫道。


幼時與表哥作伴,躲在家裡玩Dreamcast的「莎木」,結構嚴謹,氣度恢宏,號稱共十六集,卻因開發昂貴而擱置,至今多少年過去,主角芭月涼父仇仍未得報。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說,人生苦短,未經時間驗證的小說太多,不宜讀逝去未滿三十年的作家所寫;我則說,追看連載小說更無保證,那個第三、四流的作者隨時興之所至,以各種齷齪無比的藉口休刊,或長篇小說太長,虎頭蛇尾屢見不鮮。但阿竹於我,就如讀者諸君於賈子,她肯說,我總會努力聽下去。


「故事太長,我錄音給你聽吧。」阿竹寫道 ,接著又銀鈴似的訴說道:「在我幼小無知的時候,我媽經常把我抱在懷裡,嘮嘮叨叨地訴說著這個故事。她老是告訴我,當她久困在堅道家裡,沉悶無比之時,總會在腦海中把這個故事重演一遍,便覺頓時年輕了許多。我不知道媽媽為甚麼總不厭其煩地把故事說了又說,就像你喜歡寫故事一樣;亦不知道為甚麼我要把此事告訴你。我跟你在某種意義上素不相識。」




「因為真實生活太過沉悶,所以我才寫東西,我想你媽太過沉悶,才想跟你聊天吧。」


「也許是吧。我媽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雙眼皮深遂,眉毛又長又彎,眼睛總是水汪汪的,瀑布般的長髮也掩蓋不好美好的身材。我外公是馬來西亞華僑,年輕時住在廣州,在漢民路開麵檔為生。他只喜歡錢,常在快收檔的時候,一邊用口水蘸手指尾,一邊在麵檔裡數白花花的銀紙,看做了多少生意。生意才上軌道,卻遇五十年代共產黨鬥地主,在運動場裡被幾個農民按在地下,在幾百人圍觀之下,被木屐狠狠地向手指錘下去。」


「那些中國人就在漢民路街頭抓著外公的肩,逼著他數木屐與手指相轟的次數,一、二、三、四……」




「漢民路?我鄉下也在廣州,為何我從沒有聽說過?然後呢?」


「然後嘛,外公左手斷了三隻手指,昏死過去。晚上,他乘著守衛睡覺偷走,去到朋友家暫避養傷,輾轉偷渡到香港當了幾年廚子,人家見他只得七隻手指,就叫他做『阿七』。」


「你外公只讀到中三嗎?」我道。              




「甚麼?大概是吧。」阿竹一頭霧水,不理解我所指。


「沒什麼,你繼續吧。」我說。                                                             


「阿七後來聽別人說,馬來西亞的生活指數很低,賺零吉遠比賺港幣容易,尤其是懂廣東話,到處也行得通,馬拉妹更是像熱帶般火熱,不用留在香港受氣。於是阿七就偷渡去馬來西亞,在雪蘭莪巴生河畔的麵檔做廚子,捨雲吞麵而賣炒粿粉,受了很多的氣。」


「雪蘭莪……這名字不錯。」


「阿七移居大馬以前,總覺廣州是世上最酷熱的城市,但偷渡到大馬後,才覺…..『今…甚麼非呢』?」




「今是而昨非。」


「對呀,大文豪。雪蘭莪四季如夏,太陽都好像直接放在他頭頂一樣。阿七之前討厭炎夏,現在他厭惡生活。他少了三根手指,做事固然偶有失手,炒粿粉檔老闆卻無動於衷,老是責罵他。一星期輪班做工六日,人在異鄉,朋友不多,偶爾平日放假,都不知該到哪裡去。」


「做工?」                              

「就是上班的意思,大馬的廣東話跟香港有些許差別。」                     


「那日放假,阿七忽然想起遠在千里之外,在廣州那個奶子高聳的姑娘,想起那日午夜,在樹下吸啜她乳頭而面容扭曲的樣子,就覺得很寂寞……」阿竹說道來自然,毫不忸怩,我卻浮起阿竹乳頭被啜弄的樣子,內心不覺怦然跳動。


阿竹續道:「他不想連放假也得留在狹小的房子,於是在中午最熱鬧的時候,穿上剛用漂白水浸好的白汗衣,獨自吃午飯去。對呀,他無『鐳』買新衫,只得勉力用漂白水刷去炒粿粉時沾上的油跡。」我道:「鐳?」阿竹笑道:「就是馬拉話錢的意思。」




「阿七在泥濘滿佈馬路旁的茶室吃飯,點了海南雞飯和薏米水。中午時間,茶室很擠。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唐人姑娘坐在阿七對面,使阿七頓時消弭了許多寂寞。唐人姑娘穿得很雅潔,點了一杯羔呸,小心翼翼地把海南雞飯餵在口裡。阿七即感自慚形穢,不自覺把只有兩根指頭的左手收在桌子下,生怕被人看不起。」阿竹的聲音很好聽,2414房間時空轉換,彷似變成了六十年代黃金色的的南洋茶室。


「然後呢,大小說家?」我是小說家,當然懂適時追問下文,否則阿竹自說自話,又情何以堪。


阿竹聽得雀躍,自是更高興,孜孜地說道:「阿七一邊勺飯,一邊想起那日在香港,那個番山歸來的舊客,吹噓南洋的黃金比香港多,就冒著風雨,偷渡到馬六甲。偷渡船經過菲律賓,阿七和幾個賓妹像街市的田雞一樣擠在一起,有個賓妹挨不住,發了兩日高燒後病死,被白人船長套上黑膠袋,像垃圾一樣丟進海裡。想到這裡,阿七看到碗裡的海南雞,聯想起擠在一起的田雞,不禁嘔吐大作,嚇得那個清秀姑娘急急埋單,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跟你外公一樣,經常獨自在太古堂吃下午茶,多希望有一個半個女孩能上來與我聊聊天 ---- 就是聊聊天而已。」


「我跟你聊天,不是更好嗎?」阿竹說得嬌聲嬌氣,令故事更精彩了。她續道:「阿七本想結識那個女孩,約她去喝杯『Teh冰』,就是馬拉話凍奶茶的意思啊,但只好嘆一口氣,無奈作罷。阿七不知自己比那賓妹幸或不幸。於是他乘搭往吉隆坡馬場的巴士到馬場去,按著《南洋商報》馬經的貼士,胡亂把辛苦賺來的鐳押下去,豈知那馬兒不生性,害得阿七把身上的扣都輸光了。」




「你也算得上是半個馬拉妹,馬拉話都不錯。」


「Saya rindu mu。記著這句吧,早晚有用。」阿竹說道,竟也有些害羞。 


「然後呢?」                                       


「然後,阿七回到家中,忽覺很想念廣州,憶起廣州的雲吞面和騎樓,那個或許正被人吸啜的大奶妹,生死兩茫茫的老母,就拆下窗簾,懸在橫樑之上,上吊自殺回鄉去了。」


「什麼?他不是你的外公嗎?怎麼又忽然自殺了?你東拉西扯的在說什麼?」我只覺莫名其妙,全然不知阿竹所言。




「哈哈……」阿竹格格嬌笑道:「是呀,我是騙你的啦,我只覺沉悶,便隨便把想到的劇情安在我外公身上。他倒真的叫阿七,是馬來西亞華僑,開了一間炒粿粉檔,應該只讀到中三,至於他的故事,全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啦。我從小就喜歡說謊,只有把虛假的東西說得很真實,我才會覺得很安全。小時候我不明白媽媽為何總把故事反復告訴我,大概她太寂寞吧,總是經常像死屍一樣躺在貴妃椅看那些無聊的電視劇。」


「我把虛構的故事告訴你,就好像它曾發生過一樣,能掌控一切。我現在心情實在好得多了,謝謝你喔Travis。」阿竹由衷地說道。


後來,我為了求真,在網絡上搜尋「廣州漢民路」,原來即今北京路,廣州最繁華的商業區。「漢民路」本作紀念國民黨胡漢民,卻被用以獻媚,在文革時改稱「北京路」,一番說話,兩個謊言,世事如奇,巧合至此。


「好吧,你就是喜歡愚弄我。你真是有趣的女孩。」我無奈地問道:「能把你小老婆母親的故事告訴我嗎?」                                                                           


「阿七雖然只讀到中三,但改名字倒有本事。他有三個女兒,你倒猜猜他們叫甚麼名字?」阿竹笑得很嫵媚。


讀中學之時,總愛編幾個IQ題來泡妞,未知的答案既可弄得天真得愚笨的女孩心癢難當,又可賣弄自己幾分小聰明,如今阿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使我好奇之心更盛,對她更著迷了。


「我真的不懂。」我道,差點便要跪求答案。


「三個女孩的名字皆與我有關,而我是阿七第三個女兒的女兒。」阿竹狡黠地笑道:「你可是我聰明的讀者,總得猜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