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4


大年初五。星期一。清晨四時。恭喜發財。開工利是。輾轉睡到天亮,夢中又看到了阿竹家裡綠油油的大麻燈。內心悸動,要我將此章記下來。我忠實的讀者,你比我更有耐性,還沒放棄這本時序跳動、艱澀難懂的小說,所以我把時序再跳後一年,反正你都讀了三萬多字,無論我寫甚麼,你都會繼續讀下去。至於阿竹母親的名字,容我留待到稍後才告訴你。


時序是畢業後一年。我還在公司偷偷地寫小說。小說名為《2414》,由畢業前數月動筆,到翌年新年還沒有寫完。當初躲在2414寫小說,尚覺得青春,豈知青春如朝露,消逝於早班地鐵,在辦公室厚顏討利是,回到坐位偷偷拆開,才得二十塊錢,鄙夷嫌錢少,頓覺生活催人老。明明已是上班族,還幻想自己是個準畢業生,在公司尸位素餐,寫作不斷,想來真覺汗顏。這大半年來,阿竹、佐藤、沙貝和表哥和我的經歷在腦海中圍繞不去。我努力回想,只憶起散佚在記憶深處的斷章,無論我如何賣力拼湊,總無法成章。回憶散亂,不如古典小說般起承轉合,反而像這篇小說,一時馬來西亞熱帶風雨,一時中環堅道紛擾雜陳,讀起來饒有味道,卻如夢囈一樣輕飄飄不知作者所云,沒有誇張的情節與筆調。那我老實地告訴你,《2414》是我寫給自己讀的小說,像靈魂深淵的自言自語 --- 單讀虛無飄渺的題目,不難覺得作者充滿自我、特立獨行。


這題目本可作《新年記》,寫上幾句廉價的恭賀說話,再加幾個憑空想像,卻又一定很可笑的笑話,必定可換來大量鏡花水月般的讚好,但我堅持它作為小說的一部份,不因充字數,只因我只懂寫小說,不管情節多麼跳脫,終歸合而為一,寫成一本好小說,像劍魔獨孤求敗,「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




為什麼我不把阿竹母親的名字告訴你呢?全因今早的夢。夢裡,阿竹在德己立街Coach前與我吃三文治,主動與我相吻,邀我到她家作客,讓我看到她的大麻燈。迷糊間,她好像在播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Norwegian Wood.


以後,我在偌大的港大校園,躲在圖書館埋首寫作時、在宿舍獨自一人時、乘校巴到校園上課時、到Flora Ho體育館舉鐵時,皆塞著耳機,來回往復播著此歌。有時出門忘記了帶耳機,便覺寢食難安。我甚至到港大書局買了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像剖屍一樣反覆閱讀,卻找不出阿竹失蹤的原因,村上在書中的背後如是說:「過去我從未寫相同類型的小說,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寫一次的小說類型,這個類型就是戀愛小說,雖然是老舊的名詞,但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說法。激烈、寂靜、哀傷、100%的戀愛小說。」於我又仿傚他,把新小說《2414》的簡介寫成:「記述港大生的虛無與寂寞,似有還無、略帶感傷的愛情小說。情感都是100%真實的。」我把阿竹的經歷都寫下來,寫到三分之一,她連同我的靈感,像幼時苦苦哀求外公才購得的氫汽球,手一放開,便箭也似的飛到天空。我把自己寫的小說看了千回百遍,熟爛於胸,差點便能瑯瑯上口,卻苦苦找不著阿竹,讓她點評幾句,於是對自己很懷疑,乾脆把小說簡介改為:「這是我寫給自己看的小說。」




直至一日,也許我房間的音樂聲量過高,惹得隔壁的佐藤猛力叩門。我甫開門,高大的佐藤便施展擒拿之手,用他強勁的臂彎扣著我的頸項,笑罵道:「你天天也播著挪威的森林,不悶嗎?」佐藤的手臂又粗又硬,鎖得我有點不安。他又笑道:「你半夜偶爾鑿牆已經很煩的啦,還要播歌,換著是別人,一早揍你啦!」


我嚷道:「放開手啦!」佐藤見我臉紅耳熱,便不自覺彈開。我看著他,腼腆地道:「你也聽披頭四嗎?這是在阿竹家中播的歌,我很想念她,於是就不斷地播,真不好意思。」


佐藤見我忸怩,便轉話題道:「是呀,我經常聽披頭四。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I knew she would……你還沒有找到那個阿竹嗎?」佐藤在我的床邊坐下,低聲哼道。




「I knew she would?不是Norwegian Wood嗎?歌詞是這樣寫的。」


佐藤像日本漫畫人物一樣哈哈大笑後,道:「Norwegian Wood是『I knew she would』的隱語,你試著唱吧,音準是一樣的。這隻歌是約翰連儂寫給她外偶的,講女孩邀男孩到家裡過夜睡到天光,至於他們有沒有做愛,歌詞只說『I knew she would』- 我知道她會,好的藝術作品要懂得留白嘛!就是隱晦一點,人家便覺得高深,對你肅然起敬了。」


「I knew she would,這也已經很隱晦了。就是『她會』,也沒有直接說做愛。就算要做愛,哪又怎樣?」我道。


「難道像你寫的東西那樣,開宗明義是『食女』嗎?近來有本小說叫《Fifty Shades of Grey》,若你的小說改作《Fifty Shades of Marvin》,再換個偽文青般的封面,翻譯成英文,恐怕會大受歡迎也不定。你就不用為畢業無所事事而煩惱啦。」佐藤挖苦著我,笑得非常高興。

「I knew she would……」


「難不成你們那晚做愛了嗎?那阿竹真是浪子,像我一樣,做愛後就消失啦。遊戲就是這樣玩的。」




「嗯……不說了,我想寫點東西。」


我想起那日在豫園阿竹家中沒有勇氣「一嘢轟落去」,只糾結於「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便覺自己十分愚笨,反正我在蘭桂芳已經親了她,她又邀我到她家,播充滿暗示的挪威的森林,為什麼我不把握機會呢?她一定嫌我愚笨,不像行文飛揚跳脫,才會無聲告別的。


「算吧,我們下次再去,阿竹雖然有幾分姿色,黑得來挺好看,但女孩嘛……遍街也是,不值可惜。是了,我畢業後不知會否回日本工作,要襯年輕多去幾次蘭桂芳啊,否則出來工作,滿場盡是妹妹仔,我也老得不好意思再去了。」說罷,佐藤撥一撥頭髮,便轉身瀟灑離去。


2414空房又剩下我一人,想起快要畢業,或許再也見到不佐藤同學,內心竟像被刀刺一樣難受,真是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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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這就是我小老婆母親的故事。」阿竹道。




我聽罷,久久不能言語。便想轉個話題道:「那麼,在Pacific那對偽文青男女呢?」


「沒什麼,我就看他們不上眼,乘他們去廁所…….」

「他們一起去廁所嘛?真奇怪?」


「是呃……也許他們去殘廁做愛也不定呢?於是我便偷偷地到他們的位置,把咖啡倒在那個穿窄腳褲男人的結他之上。看到結他的咖啡漬,我心情好多了。至於那個女的……我打開她的電腦,她居然笨得沒有設密碼。我把她的筆記全都刪除掉,感覺多爽快啊!」語畢,阿竹只懂傻傻的嬌笑,壞事做盡,卻笑得很可愛。


阿竹的笑聲與故事深埋在我腦海裡,成為我跑步的節奏,我又沿著電車路跑回士美菲路,再從斜路跑上龍華街宿舍。噢,是的,我差點忘記我原來在跑步。思緒千迴百轉,終於回歸原點。




穿格仔恤的高大鬼佬留學生,落寞地坐宿舍對面,救護站旁的凌晨街角,身旁有一枝喝剩一小半的啤酒。不知怎地,我坐在龍華街宿舍門前望了他很久,他沒有回頭看我。我嘆了一口氣,回到2414房間,為他想了很多異鄉故事,好不容易才忘了阿竹,迷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