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16


佐藤胸肌上的吻痕使我惱怒莫名,內心好像被掏空了,我頓時明白阿竹為何自殺。妒忌 – 無限大的妒忌 – 像火一般燃燒,阿竹無意發現男友背叛,無處發洩,就乾脆自殺。我躺在2414的單人床不願上課,又泛起奇怪的念頭:佐藤與阿竹搭上碰非奇事,他倆在Prive碰面,就一拍即合,一個說「那婊子挺淫蕩的」,另一個就說「他好像木村拓哉,快介紹給我識」,他們眉來眼去,像陪朋友試鏡卻被人相中的明星,我卻成了舞池中的阿特蘭特斯,呆呆站在舞池,淹沒在醜女磨來磨去的屁股裡。若然一天阿竹竟在2415佐藤的房間步出,我又該如何自處呢?我不知道。


我記性很好,自從意識自己為人,幾乎記得發生在身上的每事。但又極恐怕他日忘卻,於是從小學起便開始寫作,記下誰人在學校裡欺負過我,再天馬行空地改寫悲慘的結局。記性愈佳,氣度愈窄,早慧地顯露寫作才華,總把欺凌者寫得落花流水。那些中文老師,自畢業伊始,活在象牙塔幾十年,不曾到社會歷練,每年教著同樣的範圍,卻對我的大作指指點點,說我離題萬丈,總給我低分,想埋沒我的才華,我乾脆把他們都寫進命題作文裡。猶記得有篇題為《巧合》的短文是這樣寫的:「那日我在海港城買了一雙亮麗的尖頭皮鞋,那個曾把我書包丟到課室後草叢的欺凌者,卻當了個沒有明天的售貨員,跪在我的跟前幫我穿鞋帶。然後,我穿上新買的皮鞋,攜著兒子在柏麗大道散步,遠遠瞥見有個老婦在行乞,行得愈近,叩頭隆隆之聲愈響,我竟覺得她有點面善,她抬頭,滿面污垢,竟是初中時點撥我寫文章的何老師!」


我還記得小時候常躲在姨媽家裡的公屋廁所照鏡。廁所天花板石灰紛飛,電熱水爐後常藏著一兩隻簷蛇,外公飼養的巨型龜則睡在屎坑後。




電熱水爐好像早洩的無用男人,沖得興起,不消片刻便用完熱水。班上鄰座的四眼胖子告訴我,他喜歡一邊沖熱水涼,一邊自慰,把滾熱的精液撒在去水窿裡。我告訴他,我家裡用電熱水爐,很快沒有熱水,而已我比他持久,若在洗澡時自慰,好容易會被家人發現。原來胖子陰莖不單短,而且氣度相當狹窄。四眼胖子為了報復,班上到處誣蔑我,說我是同性戀者,不知從那裡找來一張沾滿精液的紙巾,取笑我躲在廁格裡自慰、住公屋、用電熱水爐。


男校生如羊群,只要有人帶頭起哄,他人定必相隨。同學大多都很富有,用煤氣爐,住私樓,常覺得我格格不入,我又自視過高,年少早慧,除了中文作文比較低分外,不曾考過第二,他們一有機會,自然想排斥我。我的文具總在小息後不翼而飛,他們人多勢眾,我膽怯,只懂乘他們不覺時,把他們的無印良品筆偷偷丟在後花園裡。


每次我躡手躡腳把辛苦偷來的無印良品文具放在花圃,總覺負責打掃那裡的校工十分幸運,可順手牽羊,把貴價文具留給兒子。我雖是最不幸的人,但卻從不以妙手空空為恥,中五時讀到《孔乙己》,孔乙己說:「竊書,怎能算偷?」,想起初中時竊筆如探囊取物,望著那個曾欺侮我的同學,不禁得意失笑。




老土的青春小說總以中學做背景,歌頌青春熱血。我只覺無比噁心,只想快點長大,擺脫身邊愚昧無知的同學和老師。例如上體育課,大陸來的體育老師著我們在班房圍圈換體育服,我舉手請老師准我到廁所換,說那可是人權。跟大陸人談人權,無異於對牛彈琴,大陸人老師強令我當著全班第一個先換衣服,我穿上油上了彩色的Yasaki波鞋時,那些穿Nike和Adidas的中產同學哈哈大笑,嘲笑我是個變態的同性戀窮鬼,最愛屌屎忽,當街屌死自己老母。大陸人老師非但沒有阻止他們,還因穿上彩色的運動鞋而記了我一個缺點。


自此「Yasaki」便成了我的外號。我比看見佐藤胸上的吻痕還要惱怒,於是我乘午飯時課室沒人,偷偷地回到課室,拿掉他們的計數機,再用塗改液把顯示畫面塗去,讓那些賤人無法在下午的數學堂用計數機考試。我一邊瘋狂塗鴉,一邊想起他們又驚又惱的樣子,便十分忘形,甚至被四眼胖子發覺也不自知。他雖然陰莖很短,吃東西的速度卻很快,他提早回到課室,令我大禍臨頭。


「死仆街Yasaki!就是多手!」四眼胖子通風報訊,他們在上課之前趕回來,用課室的椅子痛打了我一頓。我不敢向老師告發,只得默然放學回家。公屋家徒四壁,外公外婆姨媽表哥統統不在家,桌上卻有一隻黃秋生主演的《伊波拉病毒》,我悶極無聊,便播來看看,主角口口聲聲「恰鳩我,恰鳩我」,非常合我心意,怎想到這句台詞竟日後成了我第一本小說的經典對白。




就看完不久,表哥白衫白褲出現在鐵閘之前,白色衫領卻有一個粉紅唇印,定是在樓下公園和不知哪個女孩纏綿得來。


表哥笑道:「好看嗎?中間那個女的奶子可大得很。」看見我臉上一片瘀青,便鐵青著臉問我發生什麼事。


不論那些欺凌者如何賣力用木椅打我,我總是不吭一聲,但表哥一問,我便哭得四肢無力,挨在他懷裡。我年紀小小已經很懂作偽說謊,固然把欺凌說得無比精彩,嘲我們家窮、用電熱水爐、與簷蛇作伴、著Yasaki運動鞋,卻不知怎地,把他們嘲我是同性戀的一節隱瞞過去。


表哥是少爺,向來喜歡買什麼就買什麼,近來一直很想買一對Clarks皮鞋上學,但怎哀求姨媽也遭拒絕,「哪有錢,你老母」,姨丈爛賭,媽媽走佬,姨媽辛辛苦苦養著大洗的表哥,家裡沒有錢剩。我越說得動聽,表哥的青筋便愈多,他定是想起那對無法買得起的Clarks。


翌日,表哥拿著鐵造的三角尺,中午時候來到我的班房,向那些欺凌者找侮氣。表哥年紀大他們幾年,力氣大,長得高,佔盡便宜,三角尺來拳頭往,打得班房天昏地暗,表哥像地獄老師一樣把三角尺深陷在四眼胖子的木桌,為我們的家庭出了一口惡氣。我想,如果有神,他就是我的神。




我既不知道我要用兩千多字的篇幅去描寫自己有多小器,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寫這本小說。我只知道佐藤胸口的吻痕令我很傷心。


日漸過午,我不懂煮食,兼又過了早餐時候,我越想就越惱怒,不知佐藤和阿竹在幹甚麼。我在2414翻來覆去,像不發條的鐘,乾脆不去上課,乘校巴到港大校園,隨便買個Subway,去圖書館一樓看舊DVD,挑了德斯汀荷夫曼主演的畢業生。


一九六七年的電影,絲毫不覺落伍,看後內心千言萬緒,想找個人說說後感,卻向左一望,滿圖書館都是大陸學生,把眼光放遠,竟看見阿源經過。我向右一望,只見身旁坐了個美貌短啡髮少女,白色T-shirt玲瓏浮突,牛仔短褲白滑大腿。


她拖鞋一搖一擺,托著腮專心看電影,正是久違了的沙貝。我本想開口跟她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懂沉默著。


好久好久,沙貝才回過頭來看我,瞇著眼睛笑道:「大仙!又碰到你了。」她笑得很甜,像今日的天氣,陽光燦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