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20


沙貝青春活潑,定不愁寂寞。在大學校園,只要有幾分姿色,女孩就像掉進魚塘的白麵包,被錦鯉吃得乾乾淨淨。

----為何來我的房間。

----我喜歡你。

----為甚麼?



----我一早知道你是賈子。

----為甚麼?

----我聽說過你。有一日我在圖書館看用電腦看《七不》,有個日本男孩前來搭訕,問我有沒有興趣認識作者。他想藉此泡我。卑劣的人。

----你喜歡他嗎?

----不,我只喜歡你,否則都不會特地選你一樣的課,與你在圖書館



一樓碰面,和你到Pacific喝咖啡。

----到一個陌生男人房間,十分危險。更何況你的褲子那麼短。

----我們不陌生,我看過你的書,我了解你,知道你的一切。

----可是我不認識你。

----那麼我告訴你,你就在2414寫出來。



----2414冷冷清清,我經常在這裡寫作,不期然感到很孤獨。

---我就在這裡伴你寫,你寫好了就第一個給我讀。

---你不離開我嗎?

---不離開。永遠。

然而這些對話不曾存在過,就像這兩本虛構的小說一樣。我與沙貝的對話比小說本身更虛構,畢竟在情感上,小說是真實的,對話則徹頭徹尾不存在,但
卻極熟悉,好像每次邀女孩來2414,類似的對話總會在我腦海一閃而過。

中大人類學二年級。正。

城大管理科學系三年級。正 一 |。



恆管新聞系一年級。正一 | 一。

港大經濟及金融系三年級。正正正一 |。

奇怪的是,我記得類似虛構的對話,卻忘記了你們的名字,若你恰巧讀到這裡,勞煩留言提醒,好讓本書付梓時,把你們的名字補上。
對話在腦裡旋轉,我脫下鞋子,把身子挨著C朗拿度海報,虛掩牆壁上奇奇怪怪的劃痕,坐在硬梆梆的床上痴痴的看著書桌前的沙貝。

我勉力記得沙貝的名字,哪怕她從不肯告訴她的中文名;我盡量記得她的相貌,使我靈感枯竭殆盡時便把她的美貌描寫出來。沙貝彎著身子,把胸脯輕放在桌子上,托著腮讀我借給她的《青蛇》 ---- 李碧華所寫的小說,關於杭州《白蛇傳》的故事。沙貝看不上《大家的日本語》、白先勇的《孽子》、王爾德的《來自深淵的吶喊》、王家衛的《春光乍曳》DVD,偏偏挑了這本小說來讀,她說,只因小說封面的王祖賢長得非常漂亮。

「你每本書都寫上日期簽名,在哪裡購得,為何唯獨這本書的下款,好像寫著……什麼……看不清楚,好像是“Sato”?」

「是啊,這本書是人家送給我的。」

「是女孩子嗎?」



「嗯。」

「她的字很醜啊,顛三倒四的,像刮風一樣。她是個怎樣的女孩?」

(沙貝又在試探我了。她定必喜歡了我。對,師妹總對快畢業的大仙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畢業就代表光明前途。多麼哪怕是講理想讀新聞系的沙貝也不能倖免。)

「女孩」的「孩」字尚未在半空消失,沙貝的俏臉忽爾紅一片白一片的,嘟著咀一副可愛模樣,不知在想什麼。她把書本摺了角,再大力擺回書架上。
《青蛇》與書架碰撞的聲音刺進我的心裡,使我很心痛,我立刻從床上彈起,從書架抽出《青蛇》,珍而重之地把摺痕撫平,但摺痕仍清晰可見,像佐藤胸口的吻痕。

Sato是個怎樣的女孩呢?《青蛇》書脊的青色令我聯想起阿竹。

青蛇。青色。阿竹。小青。白娘子。白滑大腿西平線。沙貝。杭州。油子傘。許仙。書生。賈子。雷鋒塔。

我坐回床邊,正色道:「這本書是Sato送給我的。我很喜歡她的名字。(哪我的名字呢?)你的名字很好,有點葡國味道。」



「我是在一間名為Insomnia的酒吧認識她的。我本想寫點關於酒吧的東西,而我又經常失眠,你看,這張床褥多硬,冬天時又極冷,根本無法入睡。(我看……是啊,的確很硬。) 你坐得這麼近,我怕…… (那麼我坐得遠一點好了,嘿嘿) 嗯,這個距離剛好。」

「我不是天才作家,若非親身經歷,無法寫得出真情實感,於是我便去了Insomnia取材。(那你通常寫什麼題材?武俠?推理?看你的樣子,不像個作家啊)我寫的東西很少人看,不提也罷。」

「那日黃昏,我獨自到蘭桂芳喝酒,點了一杯Pina Colada。(我也很喜歡喝Pina Colada,椰子的香味很好) 在德己立街的斜路,我看見一個蜜黑色皮膚的女孩在自拍,拍了好幾張相,卻一臉不滿意。她長得很漂亮,頭髮像瀑布,穿著A&F的白色連身背心裙,腰間綁著牛仔衫(那不是賈子筆下「蜜色女」形象嗎?)。」

「酒往上湧,我走近她,問要不要幫她拍照。她笑起上來,把電話遞給我,笑得極媚。(經常都有男孩問我拿電話,我通常都不理睬他們)嗯,是吧?我請她回Insomnia喝酒,杯上還剩半杯Pina Colada。」

「她一見到白色的Pina Colada,便搭著我的膊頭訕笑,問我為何要喝女人才喝的東西。她如數家珍地告訴我Pina Colada的歷史 --- 一個關於美國的故事 (為何你不告訴我?)。 我再告訴你的話,故事就散亂無章了,你自己上網查吧 (哼!)。我問她為何你懂得這麼多,她說她在大學讀國際關係。」
「我看她的廣東話正字腔圓得奇怪,又在蘭桂芳大驚小怪地自拍,便問她是否本地人。她說她是個來自吉隆坡的大學生(馬來華僑嗎,想必一定很火辣)。嗯,在我印象之中,她的裙子很短。她有個清脆的馬來名字,喚作『沙羅』(就是『Sato』的中譯嗎?)嗯,倒和你沙貝是一對。」

「我問沙羅來香港幹什麼,沙羅咀角向上一揚,遲疑了一會,道,沒什麼,只是旅行吧。」

「那晚沙羅喝了很多酒,越喝就越發嘆息。沙羅說她父親很愛賭錢,卻輸得清光,賣了在巴生河畔苦苦經營幾十年的炒粿粉檔,還不抵債。沙羅家裡有三姊妹,她排行第三,大姊早夭,二姊受不了父親的虐打,被逼在吉隆坡賣淫還債;母親因而得了精神病,在無風的晚上,駕車到馬六甲的海邊淹斃了,翌朝漲潮,屍體才沖回沙灘被人發現,屍體浮浮腫腫,相貌已不可辨。」



「沙羅喝著Pina Colada說,那日早上她在家裡接到警察的電話,告知她母親的死訊。沙羅去父親的房間,只見父親喝得爛醉,睡在床上像死了一樣。沙羅突然捉著我的手,按著我的心口,格格嬌笑道,本想去廚房拿刀,在這裡捅他一口,但警察卻上門,說要駕車送我到現場認屍。那個警察想搖醒父親,父親卻口裡喃喃道:『3號!3號!二串一!』警察搖搖頭,心想這是他見過最沒有希望的瘋子。』

沙貝坐在我身旁,用瑟縮在床角,用手攬著大腿,眼睛好像噙著淚水,默言無語。像沙貝這樣幸福順遂的人生,遇過最壞的事可能是GPA不過三,沙貝究竟在想什麼呢。悲劇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場九十分鐘的慘情電影,完場最多把汽水爆谷扔到垃圾筒。但對沙羅來說,卻是永不醒來的夢魘。沙貝可憐兮兮的樣子很美,她真的很幸福。

「沙羅說,她母親駕幾小時車,從吉隆坡老遠到馬六甲海邊自殺,再像電影橋段般逐步逐步行出海中心浸死自己,必定死意已決,她好想知道母親在駕車時,究竟腦海裡想著什麼,抑或車裡播著什麼歌。沙羅她說話的時候冷靜得很,呷著酒,彷似如她無關。」

「沙羅沒有問過我的事,只懂自說自話,對我的一切沒有興趣。沙羅說,幾個小時的車程,她都沒有哭,她以為人傷心到絕處便會痛哭,但她就坐在警車
後座,呆呆地看馬來西亞的風景,車子經過雪蘭莪,好久好久才到馬六甲。沙羅忽然笑起了,拍拍我的肩膀問我,你知道從吉隆坡到馬六甲的公路右手邊,一共有多少棵椰樹嗎?(怎會知道!) 我不知,亦不敢回答,怕刺激到她。」

「沙羅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懂數著椰樹,但一看見母親熔熔爛爛的屍身,便什麼忘記了。沙羅說,那日太陽就在她的頭頂,整個海灘只剩下幾個看熱鬧的馬來人,母親的屍體就冷冰冰地在椰樹下睡著。微風吹拂,陽光普照,她不覺熱,只覺她的母親十分討厭,要把她帶來這個惡俗卑劣的世界。沙羅幽幽的道,那個當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頓覺整個沙灘空曠得叫人害怕,好似有一把人聲在她腦海不停吶喊。說著,沙羅便摸摸她的頭髮,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說,若你不要說的話,就休息一會吧。」

「沙羅回程時不發一語,那個馬來警察似乎很喜歡韓國歌,幾個小時都警車播2NE1的大碟,有一首歌叫作『Come back home』,沙羅在車裡倦極而睡,這歌不段在她腦海盤轉。說著,沙羅低聲哼著:『Come back home……Will you come back home?』」

「(然後呢?別在關鍵時刻停下來賣關子)沙羅說,自此她便很喜歡喝酒,但卻沒有錢,必須要男人請客。沙羅指一指我,說她在馬來西亞的夜店邂逅了一個來自香港的遊客,自稱在香港做律師,賺很多錢。沙羅告訴我,在吉隆坡買一間兩層連花園大屋,只花約八十萬扣,約二百萬港紙。沙羅老實地說,想嫁給錢,因為她除了美貌,什麼都沒有。沙羅陪著那個男人到檳城玩了三日,那個男人在A&F買了裙子給她,沙羅真的很高興。分別的早上,他們就這樣擁抱著,沒有吃什麼,亦不覺得肚餓。沙羅抑鬱地看著滿街酒客,對著我說,那個男人給了他香港的地址,會回來找她,說他不是四海為家的人。」

「沙羅說到這裡,忽然擱下酒杯,道,她不能喝太多酒。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她懷孕了,孩子不能喝酒。」

沙貝聽得瞪起黑眸子,不知該說什麼。

「沙羅又忍不著喝了一口酒,道,她來香港就是要替孩子找住在半山堅道的爸爸。這時候,夜色漸濃,德己立街的酒客漸漸聚集。奇怪的事就發生了。(繼續吧,不要賣關子)沙羅忽然抱著頭,顯得焦躁不安,挨在我的身邊說很害怕。(大概是廣場恐懼症之類吧?定是她看見媽媽自殺的後遺症)嗯,她靠得很近,眸子像肌膚一樣黑,我忍不住親了她。」

沙貝聽到這裡,俏臉變色。

「沙羅被我親了後卻回復正常,說她很喜歡香港電影常出現的山頂,問我該怎樣去。我便結了帳,帶她乘纜車看山頂夜景。她經過阿甘蝦餐廳,驚喜地說《阿甘正傳》是她最喜愛的電影。餐廳快要打烊,我苦苦哀求門口的經理,他才做我們的生意。沙羅那晚很高興,吃了牛扒喝了酒,與我坐得更近。結帳時,她假裝拿銀包出來,像西部牛仔拔搶對決。我忍痛請客,後來她在餐廳門口買了『MaMa I’m special』的貼紙給我,說我像個特別的人。」

沙貝的臉更黑,忍不住插咀道:「當然了,甫見面便去山頂裝豪氣請客,換來一張爛貼紙,你是阿甘一樣的傻子吧。」

「沙羅說不想回酒店,她也暫時找不到那個男人,便問我有沒有地方暫住。我問宿友借了學生證,著沙羅扮作港大生,潛入宿舍過夜。保安嬸嬸只對著我吟吟笑。(很像玻璃之城的情節嘛?)那天晚上過得很漫長,我們沒幹什麼,只聊天,便睡覺了。」

沙貝一臉狐疑,問道:「不可能吧?」語畢,牆邊C朗拿度的海報掉下,露出床邊牆角幾十度劃痕。沙貝奇道:「這是什麼?」我不想被她知道我奇怪的習慣,便道:「唉……我也沒有發覺。」

「翌朝,沙羅就在我房中消失,只留下一本《青蛇》,署名Sato,大概是借宿一宵的回禮吧。」

「晚飯之時,沙羅忽然告訴我她的中文名,叫做藤菊,她早夭的姐姐叫阿梅,被賣往妓寨的姊姊叫阿蘭,她自己叫作阿菊。」

「老土的名字,她腹中塊肉不會叫作阿竹吧?我可不會把我的中文名告訴你。」沙貝冷冷地道。

「人淡如菊,很動聽的名字。我不知道沙羅究竟找不找到那個香港律師,只知她從我房間無端消失,我突然又覺得很傷心和寂寞,於是便把貼紙貼在我的房門,作為與這個馬來女孩的唯一羈絆。」

沙貝轉身打開房門,便越想越氣,道:「對,她人淡如菊,我什麼都不是。大仙,我該走了,時候不早,你不用送我,這本《青蛇》,就還給你吧,下次再見。」說罷,沙貝便穿上拖鞋欲走。

我訕訕地不知該說些什麼,道:「好吧,那我送你搭電梯。」言罷,我先出門,用身子擋著往佐藤2415房間的去路,道:「那你慢走。」沙貝自是更火
光,道:「再見!」便乘電梯離去。

沙貝離去,西平線隱沒在宿舍,我舒了一口氣,才挪開挨在佐藤房門的身子,房門貼上了一張海報,寫著「Sato Health Care Innovation,佐藤製藥」。海報上的橙色象盯著我,好似在嘲笑我拙劣的謊話。

宿舍的走廊很冷清,媽媽不知在哪裡、阿竹不知在哪裡、佐藤不知在哪裡、沙貝不知在哪裡,我想起童年時媽媽在人來人往的結志街街市掉下我,拿著Sato送給我的《青蛇》,掩著自己的頭,像不曾存在沙羅一樣,成了被遺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