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21

沙貝離去後,我獨自躂著拖鞋,離開宿舍,沿著士美菲路的長命斜,到西環馳名的宜記吃宵夜。

或許姨媽對她妹妹我老母的無情無義感到愧疚,令她待我如廢人般照料。故此我除了寫作的天賦才能,什麼都不懂,遑論煮食之類的高深技藝。中一時我去大家樂點了鐵板牛扒,鐵扒「炸炸聲」,香氣央央升起,我卻害怕不夠力氣捧餐,只好打電話哀求姨媽來幫我,事後被表哥取笑了好幾年;姨媽經常幫我搣燈,令我在小學中文堂時總寫錯橙的量詞,以為橙是一片片而非一個個的;又例如我總誤以為蘋果是黃色的,而西瓜則是紅色的。

別人說住宿舍能學會獨立,我卻不懂煮食和洗衫,每逢周末都拖著塞滿髒衣服的喼從堅尼地城趕回家,讓姨媽幫我洗衫。宿舍的保安嬸嬸經常多口問我是否退宿,我不好意思說我把衣服拿回家洗,只謊道我在走水貨幫補家計。她深信不疑這明顯的大話,屢屢讚我有頭腦前途,我只覺她無比愚蠢。

因此我從不在宿舍裡煮食,宜記又最近宿舍,我常到那裡吃晚飯,時則獨自一人,時則與佐藤一起。



宜記有獨特的宜記味(多麼垃圾的描述啊!雞有雞味,橙有橙味,但宜記的宜記味獨一無異,港大生定然了解),像晾不乾衣服的餿味。侍應阿姐態度又差,尤其那個戴眼鏡的,恃著鋪頭多港大生光顧,不可一世。

宜記成淺窄深闊的長間格,位置愈入,怪味愈濃,愈入便位置愈多,晚上有很多港大生來宵夜。我偶爾會碰到舊宿舍的宿友,但我是傳統舊宿舍的逃兵,見到他們便無比尷尬,不知該不該打招呼,所以我總坐在門口的位置,和幾個大陸學生搭檯,免得與舊宿友坐得太近。

宜記播著陳慧嫻的千千闕歌,一首由日本人作曲的八十年代金曲。宜記經常播八十年代的歌,堅尼地城又沒有地鐵,我的宿舍生活好像跟整個香港脫離一樣。千千闕歌的旋律很日本,看得見銅鑼灣的大丸祟光松板屋,香港昔日的繁華。因不知那天再共你唱,竟令我又想起了佐藤同學彈結他的模樣。

我點了個吉列豬扒蛋飯,等了一會,四眼阿姐黑著臉把飯捧過來。豬扒還可以,飯卻很難食,像嬰兒糊仔般濃稠。禍不單行,幾個舊宿舍的大仙趟開門進來宜記,卻裝作沒有看見我,逕坐在我旁邊的桌子。聽說他們只顧Interhall比賽,迄今尚未畢業。

我心情爛透,聞著宜記味,吃著糊仔飯,旁邊坐著討厭無比的「大仙」,只想快點吃完飯,回宿舍睡覺,結束這漫長的一天。我本該邀沙貝到電車路,找一間精緻的餐廳吃飯,卻因她弄皺了佐藤送給我的《青蛇》,不自覺說了傷人的大話,氣走了她。我以為她只對賈子心存傾慕,不覺竟對我情深至此。我邀她回房,只為解悶,不求什麼,卻被沙貝誤解為某種庸俗的愛慕,甚至令她對幻想出來的沙羅無限妒忌,若沙貝知道《青蛇》是佐藤在開學之時,用別人送的書卷購得,才隨手送我的,真不知是何是好。



我是小器的天才,即便是美貌的沙貝得罪我,也得被我氣過半死。看見青蛇,便想起阿竹,想起我答應過她,不得把她母親的故事宣揚開去,尤其她知道我網路作家的身份,最愛出賣自己與身邊人。我換過形式,《青蛇》上佐藤的日文拼音簽名「Sato」硬生生地說作「沙羅」,又信守諾言,借阿竹母親的故事,採當年在佐藤生日派對認識的阿兔所告訴我的Pina Colada典故,用自己去年生日與佐藤在山頂慶祝的經歷,播佐藤最討厭的朝鮮人歌曲Come Back Home,加自身被母親遺棄的情感,虛幻交錯,加鹽加醋,天真的沙貝便深信Sato便是沙羅。她讀我的小說,定必蠢得以為一切皆真實的,第一人稱小說中的「我」,不過是演員,這些顯淺的小說道理,她都不明白啊!

我想著得入神,不覺有人在我身邊坐下,我回頭看,只見佐藤得意地坐在我身旁,拍了我膊頭一下打招呼,我心情頓時舒泰起來。

「這麼晚才吃晚飯?」我道。

「對呀,剛才在Flora Ho 健身,把胸肌練了很久,現在漲漲的很酸。」佐藤邊說邊按摩自己的胸口,再道:「你今日過得怎麼樣?」

「沒什麼,今日我翹了課,去了圖書館看電影,遇上了一個女同學,邀她到宿舍聊天而已。」



「女的嗎?那你一定累了,吃蛋補充體力吧,嘿嘿。」佐藤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嗯,確實有點累了。」

「近來很多MT都截止報名了,你什麼打算嗎?」佐藤把玩長髮,突然轉個話題。

「沒有,你知道我什麼都不想做,就算寫東西也為打發時間,像我這樣的社科生,身無專長,滿口理論,又能做些什麼呢。大概現時最想做個作家吧,但又沒有出版社找我出版。」

「就繼續寫作吧,做自己喜歡的事吧。我會為你感到自豪的。我會到你的簽名會,買你的書,排隊請你給我簽名,不會像你那些如乞丐一般的……『朋友』一樣,叫你將來出書,『送』一本給我,才考慮讀不讀。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你的,Travis君。」佐藤說道。

「是啊,現在購書都像賑貧一樣,反正上網都能閱讀,何苦浪費金錢買書呢?送書亦不無道理啊。」我自嘲,續道:「該做點與不同的事。」
像佐藤這樣的二世祖,好色、懶惰、不安於室、光說不練,幾乎用盡了所有貶義詞,當然不知職業作家的辛酸。

「是了,我老爸告訴我,要我回日本幫忙,分擔一下藥廠的事務……」



「嗯?」

「多得你們中國人東亞病夫,近來香港滿街藥房,家裡的生意很好,工作非常忙碌。他說如果我答應,會送哈利電單車給我作畢業禮物。」

「哈利嗎?也挺帥的。」我續道:「藥房嘛……要襯新港機鋪尚未結業,多玩幾次『東京巴士案內』,免得他日變了周生生,再也沒機會玩了,我們下次去
吧。」

「哈哈,我寧願天天跟你打機,也不想靠老爸,他一向看我不起,若為他手下做事,他一定當我是靠父蔭的廢人。但哈利卻很吸引。」佐藤托著頭,沉思道:「我想好了,畢業後想做機師,下星期就要去國泰筆試,近來都在溫習。」

「轉性了嗎?多麼勤力。那麼,一定有很多空姐向你投懷送抱吧。」我吞了一啖口水,試探道:「你胸口的吻痕,一定會越來越多。」佐藤笑道:「是啊。是了,Champagne Supernova好聽嗎?那晚我在你房裡播了一晚。」

「挺好的,Some day you will find me……」我道。

「也不用那麼高深,取字面的意思就好了。」



「字面的意思?」

「Champagne Supernova,香檳超新星。那日我上著社會政策堂,大腿之間癢癢的,便想去喝酒找女人。」佐藤瞇瞇笑道:

「於是我便去了香檳大廈。」

「香檳大廈?」

「尖沙咀的一樓一后集中營啊。找了個東北妹獻上我第一次,Travis君,你要跟我去嗎?口袋有錢,女人就躺下讓你幹了!我人生觀完全改變了!」
我食不下嚥,吐了口裡的雞扒蛋出來,旁邊的「大仙」和四眼黑面阿姐均回頭看我,像看馬戲的觀眾。

那晚我再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佐藤吃雞扒撈麵。一想起畢業後再見不到佐藤,再也不用在般咸道塞小巴落中環,不再在圖書館一起溫習功課,心裡就比吃宜記還要難受。突然間我又很想念阿竹,若阿竹在,不知她會說些什麼說話去安慰我呢?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佐藤騎著哈利到紐約時代廣場泡了厚妝國泰空姐。

我夢見佐藤在紐約時代廣場騎著厚妝國泰空姐。

我夢見佐藤在紐約時代廣場。

我夢見佐藤。

我夢見佐藤變了個老頭。

我夢見佐藤變了個像北野武般的老頭。

我夢見佐藤變了個像北野武般的老頭探訪2414。

我夢見佐藤變了個像北野武般的老頭探訪賈子故居2414。



我夢見佐藤變了個像北野武般的老頭探訪賈子故居2414。賈子來得及偉大才死去,2414只有高大的巴基斯坦人和賈子住過。

我夢見佐藤在賈子故居2414床下找到白先勇的《孽子》、王爾德的《來自深淵的吶喊》、王家衛的《春光乍曳》DVD。

我夢見佐藤用好多本《七不思議食女事件》奮力活埋白先勇的《孽子》、王爾德的《來自深淵的吶喊》、王家衛的《春光乍曳》DVD。

一本。兩本。三本。四本。五本。六本。七本。

《七不思議食女事件》。《七不思議食女事件2之中環我最窮》。《七不思議食女事件3之食女食上車》。《七不思議食女事件4之……》……想不了書名。
《2414》在床下一隅沒有人揭過。

許多年前的英國,同性戀是犯法的。Regina v. Wilde。

今時今日的香港,同性戀也是犯法的。HKSAR v. Carjai。

我夢見許多讀者來2414索簽名,見到佐藤用好多本《七不思議食女事件》奮力活埋白先勇的《孽子》、王爾德的《來自深淵的吶喊》、王家衛的《春光乍曳》DVD。

我夢見許多讀者來2414索簽名,見到賈子沒有一米八三賈寶玉七分俊俏,索然離去。

我猛然驚醒,2414窗外掛著皎潔的月亮,褲子濕了一大片。

翌日,我收到阿竹的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