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3

我把Star四號足球從床褥下的暗格拿出,捧在手裡,望著可愛的朱紅鬼臉,像看見逝去的摯親,嚇訝得久久不能言語。足球伴邊有一張紙,寫道:
「今日下午偕佐藤在堅尼地城沙倉海邊球場踢球,事前佐藤稱『或未完場就把兩個足球踢到海裡去』,未竟一語成讖,兩個足球在五分鐘內接連墮海,無可挽回,悄然在海上浮沉,好運的話,今大概已飄到馬六甲海峽去。

拾足球應為男人浪漫之首。一般人很難想像,大男人會為區區百多元的足球甘心犯險,不怕被鐵枝刺穿陰囊,都要跨過圍欄鐵絲網,堅持將之拾回。攀山涉水拾到的話,就像贏得越戰一樣,固然可喜;惟足球多數如舊情一樣不可挽回,只可目送作別,無可奈何,見足球或載浮載沉,或高掛樹枝。找到屍身還好,最怕足球消失得毫無影蹤,失蹤於草叢之中,沉沒於大海底下,像奪去處子之身你瀟灑學長,從此人間蒸發。

 那種失落,不是單純失去足球可比,而是逝者如斯的感嘆。    

電影「劫後餘生」中,湯漢斯飾演空難的倖存者,在荒島孤獨求存,只有一個他命名為Wilson的排球伴著他,消磨了好多歲月。後來湯漢斯扎木筏出海欲返文明世界,一不小心,竟把Wilson丟失在無際的大海,他歇斯底里地大喊『Wilson, where are you!? I’m sorry, Wilson…』。其演技教人心碎,定必是他年少時拾皮球不果時頓悟的。



 我望著Wilson越飄越遠,終消失在海平線上,想起我在宿舍閒時便「的」他兩下,猜兩腳的閒情逸致,想起他陪著我多少個早上的足球練習,天色漸沉,日暮之悲,徒增傷感,餘於言外。我搭著佐藤同學強壯的肩膀,念念不忘地道:I’m sorry Wilson….」

若非收到阿竹寫的信,恐怕我早已忘卻藏在床下的足球。去年宿舍的生活太乏味,一日經過西環電車路的曼聯體育用品公司,見到有韓國四號Star皮球賣,我突然感到它的召喚,可憐兮兮的像被遺棄的孩子,堆在又霉又臭,兼名為「曼聯」的舊式運動鋪裡,一時不忍,便買了它回宿舍,順道用紅色箱頭筆在皮球上畫了一個鬼臉,稱之為Wilson。

我常趁佐藤不在房間時,在夜深人靜的2414房間,對著與佐藤相隔的牆壁苦練頂頭槌。我一頭頂過去,Wilson就反彈過來,不慎撞到隔壁小軍的牆,常惹得他用鄉音極重的普通話罵我,說我滋擾他讀書,Wilson伴我度過了許多不想讀書的晚上。佐藤同學其實只愛打捧球,他常說「廿二個人追著皮球來跑的遊戲很沒趣味」,又高傲地說「難怪我家裡的藥廠只贊助棒球隊」,只有我又哄又求,哄他多做帶氧運動才能使腹肌線條變得明顯,他才偶爾伴我到附近沙倉球場及薄扶林足球道等踢上一兩腳。

故此,我大多數都在Wilson的陪伴下,獨自踢球。龍華街宿舍的後山,綠樹圍繞,郁郁菁菁。幾近荒廢的足球場睡在宿舍旁,雜草叢生,石屎凹凸,全然無法比賽,象徵著港共政府的腐朽。

時常放學後獨自奮力爬上好多階石級,拖著Wilson一跌一撞地上山練習,盤帶傳射。無聊到了極致,練習界外球,把Wilson用力丟出去,再像追著電兔的跑狗一樣全速衝刺,務求在Wilson到地時追到。龍華街宿友若閱得此處,憶起當日在宿舍煮麵,居高臨下,瞥見遠方球場的追著皮球的瘋子,竟是大文豪假子,真不知有何感想。



Wilson與我的經歷不比佐藤少。有時見到港大校隊的風褸,就好似兒時見到別人的玩具一樣,「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閃閃發光,好想要一件,不枉青春。年少家貧,只有像跟尾狗一樣隨著表哥在球場流連,只懂踢足球。不如參加足球校隊選拔吧。那日帶著Wilson,特地早了半個小時等十號小巴,去沙灣徑運動場選校隊。豈料小巴像媽媽或阿竹一樣久久不出現,薄扶林道的的士又擠滿了人,使我在選拔中遲到。其時港大足球隊由鼎鼎大名的天水圍飛馬教練陳曉明所帶領,他最討厭別人遲到,一見到我急急忙忙換鞋的狼狽樣,就一臉森然。我技不如人,名落孫山,只好帶著Wilson離開傷心的沙灣徑。後來我甚至為了風褸參加了划艇隊,但划船之樂非踢波可比,划了幾個月就放棄。

後來我助利瑪竇宿舍,以非住宿生的身份踢舍際足球比賽。決賽遇上李國賢堂,我前此一直都踢右閘正選,卻在決賽淪為後備,只能眼巴巴看著隊友奮戰,不知有否機會落場。戰至末段,高空波狂轟濫炸,換人名額只剩一個,大仙教練叫我熱身。十年磨一劍,與Wilson苦練的界外球終大派用場了,另一位後備隊友卻被換出場。即使最後李國賢堂踢法像沙比亞朗素的中場射失十二碼,利碼竇宿舍獲勝,我亦毫無感覺。最終拿著利瑪竇宿舍的橫額影大合照,把Wilson邪氣的鬼臉藏在人群之後,緊握拳頭,向鏡頭吶喊,卻笑得比沙貝更陽光燦爛。

舍際比賽後,我與住在龍華街的洋鬼子交流生踢BMA Cup,隊名為「International」。我是隊中唯一的中國人。洋鬼子隊友都很高大,我則是全隊最矮小的。對著洋鬼子,或英文太差,或文化差異,總不知所言,只會羞澀地拿著Wilson與他們點頭示好。來自英國的森與巴尼在往宿舍的回程巴士,大聲地談論往以色列旅行的趣事,巴基斯坦的鬍鬚子則向我炫耀早幾日他在灣仔的酒吧上了一個讀科大的女孩。我不像他們那樣家裡有錢,千里迢迢來香港讀書,在蘭桂芳泡港女如食生菜,只有低頭擁著Wilson不語,一直熬到落車。在他們眼中,我定是瑟縮在球場一角的左閘,連「五五波」亦不敢去盡,難怪轟天猛將的李連杰戲中的名字都叫做「陰陽」。

佐藤經常鼓勵我,說我的英文並不差,只要當他們是普通香港人就可以。儘管我很感激佐藤,但我終究無法鼓氣勇氣爭取我想要的東西,諸如港大校隊風褸、決賽出場機會或一個半個異國朋友。最終甚至連Wilson都丟失在堅尼地城海上。我就是這樣虛怯,從不敢與人對望,怕別人看穿我的真實,卻諷刺地成為小說家,販賣自己的過去,在網上總裝作自大,自稱大文豪超越村上春樹,否則我無法有勇氣再寫下去。

Wilson死於堅尼地城海上,我對足球的熱情亦隨即消逝,即便在曼聯體育用品中心買了一模一樣的韓國Star四號足球,再畫上鬼臉,稱之為William,亦不能重燃對足球的熱情。我為Wilson寫墓誌銘,建衣冠塚於床下,直到收到阿竹的來信,本想把信收在床底,才喚醒記憶絕谷的夢魘。



我好想將這些說話告訴阿竹,但她在馬來西亞,我無法與她聯絡,親口告訴她我有多膽小如鼠,連尋找母親的勇氣亦從缺,只會像守株待兔一樣在公屋鐵閘等待媽媽回來。於是寫了這個篇章,把Wilson的故事與阿竹分享。這篇很長,然而又與小說好像無關痛癢,一如阿竹與我的關係。我手心像阿竹抄寫了四封信一樣痛,痛感令我感覺自己確切的存在,給予我勇氣在機械的社會生存,使我忽爾極度想念她。

一想到Wilson或許漂到馬六甲沙灘,在千里之外被阿竹拾起,我就覺得充滿勇氣,猶如找到夢裡時常碰到的綠色大麻燈,在三月乍暖還寒的天氣,穿著牛仔恤衫牛仔褲,架著Rayban太陽眼鏡,精神抖擻地登上校車上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