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30


那本書棕色封面,手繪卡通畫風,戴眼鏡的年輕男子在吃火鍋,熱氣裊裊,眼鏡模糊。畫內尚有七位女子,燕瘦環肥,有老有嫩,各有特式,有的在火鍋裡暢泳,有的則在火鍋旁伴碟,騷首弄姿。男子一邊拿著菜單,一邊咬手指,正沉思要吃哪個女子,顯然是不可思議的吃人故事。棕色封面橫批著書名,正是:《七不思議食女事件》。

學苑老闆接過手繪封面的版本的《七不思議食女事件》,好奇心起,把書揭開,只見A4紙鋪滿了橫排的字,與卡通式的封面風格大異。量老闆是老江湖,在般咸道替港大生印書無數,印此奇書可謂破題兒第一遭,老闆不禁奇道:「是你畫的嗎?」

我答道:「是我的好朋友畫的。」又是阿竹,她總像幽靈一樣纏繞不去。Ivy拿著阿竹畫的《七不》影印本,不知錯愕還是高興,我方才醒覺,剛才Ivy的叫我除下太陽眼鏡的一番說話,阿竹曾經一字不漏地說過。

「賈子,你可以把Ray-ban脫下,讓我看真你的樣子嗎?看不到你的眼睛教我很不自在。」每當阿竹收到我戴Ray-ban的自拍,她總會重複此番說話。佐藤不似我般內向,每當隔離房間的印度巴基斯坦人邀他去遊艇包船派對,他總卻之不恭,喝得爛醉,直到無法爬上士美菲路的斜路為止。



夜裡無聊,就唯有自拍。自拍不傳送給別人,就如錦衣夜行,所以我經常傳送自拍阿竹。寂寞就頻頻自拍。阿竹從不讚我長得帥,偶爾她會說我很傻氣,像個白痴。

「你不要故意瞪大眼睛好嗎。你的眼睛分明就很小。」阿竹說。               

夜裡,佐藤不喜歡大家樂美心吉野家之類的火鍋。「莊月明就是美心嘛,一粥麵、太古堂食堂和DeliFrance就是大家樂的,你平時還吃不夠嗎?」佐藤只喜歡吃在聯邦新樓的神座日本料理與厚和街的日本串燒。我想吃大家樂火鍋,但他卻永不依我。我會在佐藤病得半死的時候,陪他到港大明華綜合大樓看不用收錢的醫生;到我傷風感冒,他卻說我是大作家,只愛說謊,病死了也沒有人信,然後他自顧自地去健身,留我在2414自生自滅,寫沒有人讀的小說。

佐藤鄙視大家樂美心吉野家。我僅餘的零用錢補習錢全都用在太陽眼鏡上,吃不起昂貴的日本菜,只好吃宜記大家樂美心吉野家。我屢屢找阿竹陪我吃飯,她總是拒絕我,說我們只是網友,沒有見面的必要。我傳送給她的自拍就越多,因為我想找她吃飯。

寒風肅殺的晚上,我好不容易才掏空自己的過去,寫成了《七不》的其中一節。為了慶祝,我獨自到卑路乍街的美心吃火鍋,忍痛買了多一包肥牛。


肥牛不消一會就熟透,我靈感驟來,好似把昔日的表哥召喚上身,拿電話出來,寫道:「有人話,寂寞嘅人打邊爐,最鐘意落肥牛,因為肥牛一淥就熟,易食就手。」 (賈子, 2014, 《七不思議食女事件》Vol.30)

把此句話寫了下來,反覆朗讀,覺得簡直可與王家衛的經典對白並肩,要與阿竹分享。

(旭仔:「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這本書一定可以在歷史留名的。暴發的日子不遠了。」       

「究竟你在追求甚麼呢? 文學上的成就,讓你成為繼張愛玲之後的大小說家,還是純粹要有物質上的追求,因為你在現實生活中什麼都不是?何況我覺得你此句說話太俗氣,寂寞的人一定要找『易食就手』的人嗎?要超越村上春樹,還遠得很,賈子。」



阿竹又傳來一段幾秒的語音, 狡猾地譏笑道:「你連村上春樹的車尾燈也見不到呢……可惜啊。」

「單憑你那本書的書名,莫說文學的殿堂,連港大書局的門楣,你也未必能逾越。」

阿竹頻頻數落,越說越興奮。我無端受侮辱,連被肥牛燙到嘴唇亦不自知。

「哈哈哈哈,更可憐的是,你那本書應該無人肯出版吧。你還是自己去圖書館用A4紙影印一本,然後偷偷將之放在港大圖書館的書架上罷了。」

我不甘受辱,狠狠地按下了電話上的「封鎖連絡人」,反正她的生活與我毫無交接,我們彼此不過互相尋找快樂,我連她孰美孰醜都不知道。

過了幾日,農曆新年臨近,宿舍的外國留學生大多去了旅行,大陸學生都回鄉探親,二十四樓幾乎只有我獨留在宿舍,默默地寫著《七不》。佐藤不懂得閱讀中文,只會我陪他去Flora Ho 健身,不要浪費時間。

佐藤「八格野郎」咒罵聲不絕,我關上房門,埋首創作了名為「野狼」的角色,在虛構出來的諾士佛台飲酒作樂,在自己創造的世界掌控一切。現實世界
中的「野郎」是忘恩負義的佐藤用來罵我的說話,在我小說的世界,「野狼」是我的好友,陪我消去了很多寂寞。



我發表新的章節,得到許多網上讀者的支持,「大文豪、好文采、天才小說家」之類的奉承說話沖昏了我的腦袋。有些讀者經常私訊我,要我自貼,要不然的話,展示所謂「六舊腹肌」也好;有的則向我請教「食女」的方法,甚至令我以為我真的寫了一本誨淫誨盜的小說;有的則罵我影響校譽,不務正業。我想,若在古代,我被五花大綁,在開心公園被活活烹死,再分我肉予眾吧?因此,我在港大校園永遠戴著Rayban,不為防曬,只為活在自己的世界。

連唯一懂我的阿竹亦被我親手封鎖掉。我活在自我製造的矛盾之中,賈子教我又愛又恨,他日死後,或許會有俚語流傳,謂 「一見賈子誤終身」,豈料身受其害的,卻是作者本人,真是莫大的諷刺。

那個晚上,佐藤又去了喝酒,我既想念他,亦想起阿竹。起初我對阿竹不過是尋常女子,相識不久便傳送了宿舍地址給她,請她上來喝酒解悶。哪料及後她竟情深至此。沒事可做,只好睡覺。

翌朝,宿舍門縫之下多了一件棕色物事,我拿起來一看,不禁莞爾,竟是文章開首描述的手繪小說封面,背後沒有署名。

我想,阿竹定是經門口的防煙門偷偷上來宿舍,在門縫獻寶賠罪。我拿著那戲謔味道十足的封面,坐在宿舍的床角久久不能言語,任由從窗簾旁透射而來的陽光照射著小說的封面 --- 陽光燦爛,封面的男主角拿著點心紙,笑得極為高興。

日已晚,我在般咸道陪Ivy等小巴,她拿著手繪封面影印本的小說,喜孜孜地問我封面設計者是誰。我說我與那個神秘的女孩只有一面之緣,Ivy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揑了我的手臂一下,以為我在說謊。

小巴緩緩駛到學苑之前,我與Ivy握手作別,Ivy登上了往中環的小巴。小巴之上,尚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寒冷似的眼神瞪著我,不是別人,正是昔日陽光燦爛的沙貝,小巴緩緩駛離般咸道,我只能目送小巴,像看著Wilson在海上浮沉一樣無能為力。

我坐在般咸道的長椅,頓覺天旋地轉。翌日,我又如常翹課,躺在港大智華館的豆袋讀《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的小說充斥著許多對白,教我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我的大腿上輕打了一下,我驟然驚醒,原來是沙貝笑瞇瞇的看著我睡。沙貝的燙髮好美,一見賈子誤終身,果然所言非虛,真實得像在般咸道來來往往的小巴,將虛構的小說頓時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