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8
「去哪?」的士司機很年輕,從側面看來,像混血兒,有幾分似羅拔迪尼路。


「般咸道豫苑。」阿竹答道。


「你老母,這麼近,算我倒楣。」羅拔迪尼路低聲咒罵,嫌蠅頭小利,路程太近。他對著懸在軚盤旁的幾部Samsung電話,不耐煩地說:「去小西灣嗎?八折沒問題。十分鐘後,中環外國記者會門外等,我的車牌是……..」




驀地,阿竹怒踢司機椅背,This is Sparta。的士在皇后大道中急煞,令我的頭差點撞上椅背。羅拔迪尼路回頭怒道:「操你娘,踢甚麼?」阿竹不知真醉還是假醉,笑道:「踢你老母啊。」


「不好意思,她醉了。」我滿臉堆歡賠不是。司機喃喃罵道:「真倒楣,載著兩個瘋子。」


的士駛離蘭桂坊,沿堅道開往般咸道。午夜凌晨,堅道街角,幾盞街燈,一片寧謐,與下課時的熱鬧大相庭徑。阿竹如死般倚在我肩,陣陣女兒清香撲鼻而來,即便我現在閉上眼睛,尚記得那是難以言喻的味道。


佐藤君告訴我,他對女孩,就如我對食物一樣,毫不挑剔;某年仲夏,他在網上約會女孩,在那陽光燦爛的下午,女孩香汗淋漓,舉起腋下,羊騷味徐徐散開,但佐藤生怕失禮,不好意思捂住鼻子,卻因缺氧而無法使出必殺技「一嘢轟落去」,因此她就在佐藤的世界永遠消失。




不知過了多,的士終抵般咸道,兜兜轉轉,返回與阿竹約會的起點。阿竹醒過來,見我咀角含笑,問道:「笑吟吟的幹甚麼?」我答道:「在想那個木村的糗事。是呢,你的髮端很香,有塗香水嗎?」阿竹向我靠攏,答道:「有喔。我塗竹味香水,就如我的名字一樣。」


下車之時,阿竹不忘大力關上的士車門。她帶著我經過綠油油的花圃,到了她家門前。 「我家裡沒有人,上來陪我聊天吧,反正時間尚早。」阿竹的明眸勾魂攝魄,我全然不懂拒絕。


一進門,只見偌大客廳,裝潢簡約,放眼望去,鋪天蓋地的一片白茫茫,連貴妃椅沙發也是白色的。我道:「你也挺喜歡白色的,對吧?」阿竹答道:「是我老媽喜歡罷了。」我道:「你媽在哪?」




阿竹瞪了我一眼,抬頭望窗,輕嘆一口氣,似是欲言又止,道:「媽在……馬來西亞工作,好久沒有回來了。」阿竹指一指貴妃椅,哀傷地道:「她以前很喜歡懶洋洋地躺在貴妃椅看電視。我想我的慵懶就是遺傳的。現在那張貴妃椅堆滿了我的手袋,很久沒有人坐過了。」


「你媽生得漂亮嗎?」


「很漂亮,皮膚比我白得多。我黑黝黝的,像我爸,但五官都像媽媽。不要在這磨蹭,隨我進房吧,我斟點紅酒給你。」


 阿竹的房間凌亂不堪,衣衫遍地,一片青綠,像都市的竹林。 「很奇怪的顏色吧,我很瘦,我的朋友說,我站在房中,簡直猶如百力枝一樣。」阿竹從衣衫堆亂翻,好想要找些甚麼。


「終於找到了,你回頭,不要偷望喔!」我受港大西化教育,畢竟是守禮的人,便別過頭去,但見牆角有個相架。相架之內卻只餘紙屑,相片不翼而飛。
「好吧,你把身子調轉吧!」阿竹把白色連身裙褪掉,換上了城大工商管理系的大碼衛衣,配一條極短的紅色運動褲,「西平線」清淅可見,卻令我奇怪地想起新相識的師妹沙貝。




「你好壞,把眼睛都放在哪裡啦?是的,我就是讀城大,你們港大生看不起的大學,你們不就是經常說城大是Shitty U吧?」阿竹點起煙,一屁股坐在電腦椅上,給我倒了一杯紅酒,說道:「隨便坐吧。」


我見房中只有一張椅子,便隨意坐在地毯之上,喝著她的紅酒,揭著她丟在地上的《挪威的森林》。我一邊揭書,一邊問道:「你喜歡村上春樹嗎?」


「我喜歡村上和太宰治,你有看《人間失格》嗎?」阿竹問道。印象之中,我好像在佐藤房中見過太宰治的《人間失格》,那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內容關於人的自省與虛無。


「只看過一半,我覺得我寫得比他們好,便沒有看下去。」


 「用口語寫的東西,始終不入流。你寫的情色小說,我只略略看過,算不上很精彩,幹菲傭、嫖私鐘妹的情節,我已看過上百次了。村上寫『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以生的一部份存在』,你會寫嗎?你除了會寫『DGS吖嗱,DGS吖嗱』,還會寫甚麼?」




 我在她的眼中總是如此一文不值,因此我沒打算爭論下去,便打算轉個話題: 「差一點你便步太宰治的後塵,一橫一豎,自殺投胎了。」


「前日我又想起那個賤男人。那日我剛學會煲湯,為了給他驚喜,偷偷配了他家裡的鎖匙,想要到他家裡替他煲湯。哪知一進門,只見有個赤裸女人騎在他身上,上下搖晃,滿口淫聲浪語,我看不下去,轉身便走。」阿竹把煙圈呼出,道:「你知道嗎,他曾告訴我,他最討厭女上男下,討厭那種被女人壓制的感覺,真荒謬!」


「就因此抑鬱嗎?」


 「是的,不想見任何人,亦不想讓任何人見我,就休學了。沒想到會認識到你,真不知幸或不幸。」阿竹把紅酒一飲而盡,把玩她桌子前的東西。
電腦檯前沒有電腦,但見一盞太陽燈,和一個溫箱及幾包石灰粉,檯子之上,安裝了一條通風喉管,並放置了幾棵不知名的植物。 阿竹見我神色有異,便笑道:「沒見過人在家裡種大麻嗎?我正休學,時間太多,買大麻又貴,便上網學種大麻,要試試嗎?味道還不錯,比香煙厲害多了。」阿竹真是人如其名,與植物特別有緣。




 「免了,你剛洗胃,還是不要碰這些東西吧。」我想轉個話題,免得阿竹又吸大麻,便問道:「你從小到大都住在豫園嗎?你知不知道,豫園前身是余仁生後人擁有的城堡,名為『余園』,看起來活像港大大學堂的城堡。八十年代尾,余氏後人將城堡賣了給新世界,變成了屏風樓。」


「我從小便住在這裡。別說歷史啦,我對歷史毫無興趣,不拆城堡,我哪有屋住?過去就是過去,永遠都追不回來啦。但我對附近都很熟悉就是了,小時候爸爸常半夜帶我去高街鬼屋探險,我還記得不知幾樓有幅騎士壁畫,很嚇人的。」阿竹一邊抽煙,一邊說。


「那裡以前是日治時期行刑之地,又是精神病院,現在都好像變了社區中心。是了,你爸在哪?」我道。


「他長年都在外地工作,是國際律師行的合夥人,工作很忙,我也很少跟他說話,有時候他回家,我們像陌生人多於父女,除了早晨和晚安,都不知該說些甚麼。」阿竹頓了一頓,續道:「他今晚都不會回來,你就在這過夜吧。都凌晨兩點了,我很睏。賈子,你累嗎?不如睡覺吧。」


阿竹把煙弄熄,竟跳上床,倒頭便睡,毫不理會我。 我該如何是好呢?該睡上她的床,摟著她安睡嗎?我們究竟是怎樣的關係?朋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還是情人?




 阿竹好夢方酣,劉海蓋著小半邊額頭,雙眼輕閉,眼睫毛又長又彎,蜜黑色的臉上無絲毫瑕疵。我曾對燈火發誓,絕不會喜歡不懂欣賞我才華的女孩,但這當口,我卻好像有點喜歡此位吸煙抽大麻打架的野孩子。


這夜疲倦,但不寂寞,只想好好地倚在阿竹的床,迷迷糊糊地睡著。夢裡,我看見阿竹綠油的房中,一片漆黑,唯獨那照亮大麻的太陽燈傲然矗立。綠燈不滅,我伸手奮力去摸,但總無法碰到,只能令燈亮閃爍不已,迷離奇幻。我又好像聽見披頭四的Norwegian Wood,約翰連儂唱道:「She showed me her room….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