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9


喝酒過量的我竟昏睡得像死一樣,一覺醒來,想伸手去床上找阿竹,卻摸過一空,只剩尚暖的被褥。起初我以為她在洗手間梳洗,便起床去找她,但見鎧白如雪的客廳空洞洞,想去尋她,但找不著,碰不見。試過打電話去找她,但只發現她連電話也關上了。


我頹然返回阿竹竹林般油綠的房間。她的大麻好端端的擱在一旁,令房間充滿像燒焦樹葉的味道。阿竹就如此消失不見。酒精令我頭痛欲裂,若非置身般咸道大宅,我或許會以為阿竹是幻想出來的小說女主角,若然她是真實的,又怎會「撲通」一聲就消失了?越想越頭痛,我一拐一拐的去洗手間梳洗,離開阿竹位於豫園的家。


中午時間的般咸道又變得擁擠,我站在街頭看見車子密匝匝,只覺生活就既似脫稿數月又復刊的長篇小說:昨夜自我幻想的纏綿事替我按下「Pause」鍵,我藉此逃離刻板孤單的生活。酒、美色與暴力使我感到真實的存在,想起無聊得要藉寫小說來排遣的大學生活,我確實不知究竟黑夜還是白晝才是真實的。




我酒量真的很差。大學幾年,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我把精力都投放在別的地方,諸如約女孩鬥酒。在佐藤生日派對上,我曾認識過一個女孩,她的名字叫阿兔。我素來不喜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生日對我來說,只不過是死亡降臨又提前的警告而已,有什麼好慶祝。但我又不能把自己的價值觀投射在別人身上,因此出席這些賞面光臨的派對時,我總覺自己的生命好像無償抵押了給別人一般。


派對在中環置地廣場的露天酒吧舉行,我記得那女孩看著我的神情。那時正值十一月,我剛與中七時結識的女朋友鬧分手:她在馬料水,我在薄扶林,相距異地,價值漸遠,我無法理解上莊與Dembeat的實際意義,分手一事,近在眉睫,阿兔的出現像石頭投進滿溢的水筒,水花四濺乃自然之理。


我固執得奇怪,那時我認得自己酒量差,因此每次隨佐藤同學飲酒,我總會厚顏地點橙汁。酒保聞之,往往比聽到「凍檸茶」三字還要嗟異,然後轉身暗暗偷笑。那日,我又向侍者點了一杯橙汁,坐在我身旁的女孩好像聽到奇聞一樣,吃吃地笑道:「甚麼?橙汁?來,去7-11我買一枝果汁先生給你吧。」
侍者聽得女孩出言相阻,不耐煩地道:「你決定清楚才點吧。」




我再轉頭望她,只見她五官精緻,雙眸靈動,化了極淡的妝,身穿一件白恤衫配黑色半截裙,身材倒算得上不錯。


「為甚麼不喝酒?」女孩笑容甜美,和藹可親。


「我是運動員,酒很多糖份,多喝會變胖的。」我以差劣的藉口掩飾我不會喝酒。




「喝橙汁就不胖嗎,糖份都是一般的多。」女孩呷了一口雞尾酒,露出白兔般的大板牙,笑著說:「我叫阿兔,你是那個佐藤的朋友吧?」


「是的,我叫Travis。你真是人如其名。」阿兔好像一時不明白我說什麼,便道:「你的名字又有什麼意思?你自己改的嗎?」


「名字是我媽改的,可是她已不在了。」


阿兔驚覺自己失言,便話鋒一轉,道:「其實我也不認識佐藤,有朋友告訴我這裡有免費酒喝,我便來了。你那個公子哥兒日本朋友真富貴,在這裡包場。我幫你點杯Cuba Libre吧。」


「Cuba Libre其實是甚麼,名字聽來頗有趣。」




「就是蘭姆酒、可樂與青檸拼在一起,再裝入冰塊,味道像可樂一樣酸甜。」阿兔耐著性子解釋,呷一口不知名的雞尾酒。


「那麼,跟古巴又有什麼關係?是因為可樂黑色嗎?那不就是種族歧視嗎。Libre應該是……Liberty的西班牙文吧?」我問道。


「那我告訴你一個故事:你知道夏灣拿,Havana,在哪裡嗎?」


「在電影常見到的美國舊款車吧?」阿兔搖頭道:「那是古巴的首都。你知道古巴曾是西班牙殖民地吧?」


我呷著侍者剛遞過來的Cuba Libre,答道:「我在港大讀過美國外交政策......大概聽說過。」




「那好像是1898年,確實的年份我也不太懂得。當時美國與西班牙交惡,導致美國出兵古巴助其獨立,帶頭的那個人,就是老羅斯福,後來的美國總統。」阿兔如數家珍,我在中環空中酒吧上了一堂國際關係課。


阿兔頓了一頓,續道:「大量可樂從美國入口,很受當地人歡迎。戰爭結束時,一位美國大兵在夏灣拿的酒吧慶祝勝利,著酒保奉上蘭姆酒與可樂,再拼上青檸檬為裝飾,結果嘛……就是驚為天人,身旁的士兵都好像麥哲倫發現新大陸的樣子。」


「發現新大陸的是哥倫布吧。為何你知得那麼多?」我糾正她。


阿兔嬌嘖道:「哈哈,一時忘了。我喜歡酒背後的故事,就是這樣簡單。總知,此酒在古巴廣為流行,並被命名為『Cuba Libre』,作為勝利的祝酒詞。」


「受教了,我只在教父第二集看過古巴的模樣,最喜歡主角麥可柯里昂,若有一天寫小說,我想我會借用他的名字。」說罷,我把Cuba Libre都喝光,其味道不像酒,反像可樂。




「都說這杯酒很容易入口的。」阿兔反手一看腕錶,俏眉一蹙,好像在趕些什麼。


「要走嗎?時間尚早。」


「還沒,繼續喝吧。」阿兔笑道,然後回頭,向侍者點了一杯酒。


不多時,侍者又遞來了一杯酒。阿兔道:「試試這個吧,這是Cuba Missile Crisis,用151百加得蘭姆酒與可樂調成的,比Cuba Libre厲害多了。」


若然臨陣退縮,我這塊面子又得擱在哪裡?於是,我邀阿兔舉杯,一飲而盡。




「Cuba Libre。」                                                                               


Cuba Missile Crisis酒如其名,如飛彈般猛烈。喝多兩杯,我只懂倒在阿兔香肩之上,不省人事,滿天星斗。朦朧間,她告訴我,下次與我相約飲酒,要介紹我喝Pina Colada,那是來自波多黎各的雞尾酒;阿兔告訴我,Pina Colada是她最喜歡的酒,因為有七十年代有首「The Pina Colada Song」,是她死去的母親年輕時最常聽的。阿兔又告訴我,她其實有個在一起五年的男朋友,今日她來是尋找逃離,逃離男友與現實生活。她又告訴我,她父親剛破產,明日她要去打工負責企,她扭著我,嗚咽道,怎麼辦,Travis,怎麼辦,我們下星期又來喝酒好嗎,你喜歡Pina Colada嗎。


那日我又夢見了那盞綠燈,與昨夜在阿竹家裡所夢見的全然相同,碰不到,找不著。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在佐藤家中,我問佐藤記不記得那個穿著黑衫白裙的阿兔,佐藤搖搖頭只說不知道,斥我昨夜嘔得滿沙發都是穢物。我好生失望,想起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板牙阿兔,於是我隔了一星期後,再拉著佐藤到空中酒吧喝酒,我點了一杯Pina Colada,佐藤訕笑說幹麼喝這些女人才喝的東西,我只懂推說椰香的味道很好。阿兔像阿竹一般,消失於酒之醇香,闖進我生命,教會我喝酒,瀟灑轉身,如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一樣無端消失。


阿竹的消失讓我想起偶爾邂逅的阿兔,其實她好像不叫做阿兔,但反正她都已經像空氣一般消失了,名字都不是變得毫無意義嗎。我從般咸道乘的士回宿舍,一直找不到阿竹,想起那個在我胸口飲泣得可憐的女孩,想著想著,又回到2414房間,回到故事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