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酷暑。太陽熾熱,恍似要將皮膚撕開。
仙尋村下,唐穆儒在市集遊蕩,左顧右盼。他茫然若失,嘗試聚焦街上小攤的飾物,忽又覺得非自己所求,然後搖搖頭走開了。
這些時日,二師兄與師父外出,縱有問題卻無人可問。今早他特地探望郁紫衣,向她打探女孩喜好,誰知郁紫衣只是呵呵笑道並不多說,只道:「若對方喜歡,甚麼都好。」
唐穆儒聽後半懂半蒙,然後下山來了市集,如此這般。
這市集逛了半天,唐穆儒也開始亂了。到底吃的好不好?吃的山莊不愁,買來作啥?若是胭脂?大老粗的也不會挑。說是送個詩詞集吧,也只從二師兄處學會認字,而字義之類卻是一竅不通,自然也不知好壞。
因為一無所獲,唐穆儒只得坐在市集裡的大榕樹旁邊,呆呆的看著前面。
半個時辰過去,仍是盯著同一地方,如老僧入定。
卻在這時,一個身影從他身後鑽出,一巴掌輕輕拍了拍唐穆儒的肩膀。
「小子!你發甚麼呆!思春麼!」大漢哈哈大笑。這大漢國字口臉牛鼻子,一見就知道是大師兄。牛冠齊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在唐穆儒身旁,親切的問:「阿穆,你煩惱甚麼?大師兄在此,有困難就說嘛!」
誠如山莊其他人所說,大師兄在眾師弟之中,最疼唐穆儒。原來唐穆儒剛來山莊之時,就常遭其他人嘲諷他是愚鈍小子,這大師兄似乎見唐穆儒可憐,事事替他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大師兄最偏心他了。




「跟其他人無關。」
「這當然,誰敢欺負你,是不是?況且你最近又沒跟誰吵鬧呢?話說,老二穩重不得罪人,老三則是愣人,老四老五也無暇應你,老七則自有天地……」牛冠齊摸摸下巴,嘿嘿笑道。「該不會是你看上哪個姑娘了吧!」
因為被人抽絲剝繭的看透,唐穆儒滿臉發燙,如含羞答答的姑娘,說不出話。
「嘿嘿!說中了啊!是哪家的姑娘這麼幸運?我幫你去找她來?」
「……她一定不依。」
「哼!哪有不依之說!我若知道姑娘是誰,就請唄!若是她請也不來,我就半夜爬窗,把她送到你房間!」
「大師兄你別……別這樣!她怎麼可能捉得來!師父知道肯定把你宰掉!」隨後他發現自己說漏了嘴,馬上沉默起來。
牛冠齊先是一怔,然後恍然大悟,他狡結一笑,道:「啊!是她吧!嘿!你這小子還真有種,居然想當師父的女婿了!你喜歡妙玉,是不是?」
「我……我……」
「喂甚麼時候開始的啦?告訴大師兄,好歹我在山莊中也還有些地位,讓你近水樓臺還是做得到唷!」




唐穆儒講也不是,不講也不是。
良久後他終於說話:「就剛進山莊的時候……」
「……你那麼小就已經對她一見鍾情……因為甚麼?」
「除了大師兄,妙玉她是第二個不欺負我的……」
「……那個時候也對呢,如果不是十三四歲時,師父就決定把她困住,也許你們已經……」牛冠齊若有所思。「哈哈,也許真是物以類聚。」他嘆了口氣,看著烈日藍天,朵朵浮雲,心酸的話欲言又止。「如果沒有關住妙玉就好了。但誰也難保不是頭牛呢。」
「大師兄,我,聽不懂。」
牛冠齊故弄玄虛了一下。「你還記得『蠢牛的故事』嗎?」
「記得。」
「我忽然又想起了。」牛冠齊忽然唱歌一樣講起故事:「有頭蠢牛,識了麻雀。相親相愛,相伴相依。草原無草,花也不花,牛得外遊,養雀可期。走了三月,背井離鄉,不識一字,白蹄一雙。搬貨拖車,五勞七傷,節衣縮食,寄居後巷。三五七錢,不足養人,聚眾成群,嗟食求生。一朝遭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伸手無人。猛虎前來,救其賤身,收來下座,一夜成人。牛求老虎,希望還鄉,猛虎怒罵,返鄉不祥。牛不聽勸,辭別還鄉,剎那發覺,早不一樣。麻雀成家,面目全非,有子有女,尚有一郎。蠢鈍愚牛,恨花依舊,人面全非,早不該留,早不該留……」
「這是二師兄聽了故事後唸出來的歌,然後大師兄你嫌它難唸,就改了個自己喜歡的版本吧。」




「……我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啊!你管我!反正我沒讀過書,最記得這個故事,也……最不能放下。」
唐穆儒滿頭問號,不知大師兄所言。
「總而言之呢,你想想對方也許喜歡甚麼,你自己也會知道的呢。」
「……怎麼跟紫衣姐姐說的一模一樣……」
牛冠齊哈哈大笑。
任這兩師兄弟在大榕樹旁聊近事,在大榕樹面對的盡頭,那拖著白色長尾的孔雀,也走進市集的範圍。
他銳利的眼神一下子就盯到了榕樹下的兩個師兄。
兩個師兄也見到袁志清,自然揮手,喚其過來。
「志清見過兩位師兄!」袁志清人未到聲先到。
「嘿!老七!」牛冠齊說道。「還是一如以外的見外呀!嘿嘿!」
「不知道兩位師兄在等甚麼?」
「有點東西要買。」
「是些甚麼東西,不知道志清能否給些意見?」
唐穆儒本想說,「是買給妙玉的禮物。」卻被牛冠齊用手戳了戳,著他別吭聲。
「都是些劍啊,刀啊之類,沒什麼特別的,嘿嘿!」牛冠齊笑了笑。他從楊肇等人口中,有所聽聞,袁志清跟妙玉常常在山莊中如影隨形。山莊裡不論下人還是師兄弟,早不當作秘密。只是唐穆儒向來是個武癡,早起練劍,吃了飯後繼續,下午若不作護衛,不接委託,不去跟紫衣聊天,剩下就只有練劍。他固然是不知兩人已有所動作,而知情的大師兄,也免得讓唐穆儒心中不安,自然也是不說的。




袁志清將兩師兄弟的異動看在眼裡,馬上就知道對方有所隱瞞,不過他也不急著揭穿,只順水推舟的道:「說起刀劍,真是湊巧,季常也想買把好劍,再者,如今練門派劍法也有些日子,如果能邊挑邊練就最好不過,只是苦無個練劍對象。」
「哈!你倒是說中我心思了,這麼久以來,大師兄還沒見過老七你舞劍呢!」牛冠齊看上去有些興奮。「阿穆,你去跟季常比比怎麼樣?」
「啊!」唐穆儒有些錯愕。「好,好呀……」
說罷,三個師兄弟就一同走到一家武器店中。
牛冠齊向老闆打了聲招呼,擺下幾塊銀子,老闆一見就明白,把三人帶到店後的房間,房間四面通風,中心擺著擂台,牆邊掛著一列的兵器:刀、劍、槍、棍、錘,各種武器皆備。
唐穆儒、袁志清兩人走到武器架上,各挑一把劍,然後就走上擂台。
「兄弟切磋,點到即止。」牛冠齊說。
隨著牛冠齊一敲銅鑼,兩人就開始擺出架勢。
雖說是兄弟之間的比試,但是不出全力,就是不尊重對方,故兩人的氣勢,已在擂台上互相碰撞。
窗外一落葉,室內一出鞘,武士手中劍,霍霍聲旋轉。
兩人的劍剎那在對方臉旁劃過,然後兩人敞開前方,側身緩步。又是一發銀光劃來,唐穆儒以本能架住,原來劍鋒往耳上削。他又壓下長劍,反手下撥然後蹬腿,一劍往前刺去。袁志清曲曲身子,失了重心移動幾步,才剛站好,唐穆儒又猛的撲來,袁志清只好順勢落地,然後再蜈蚣彈起。
唐穆儒畢竟早將劍法練得爐火純青,不過練了數月的袁志清,自然是漸漸落下風。
而牛冠齊在擂台之下,看著袁志清點點額頭,逕自出神。
沒想到這小子來到山莊不過數月,除了平常老五教的劍外,竟然高到了這種地步。能夠擋下老六的二十多招,殊不簡單。
且不說他常常叫老三多偷偷教他幾劍,偶爾被師父指導外,這麼快有了自己的一套,若是再得師父親自相授,恐怕我也不能匹敵……不,還有穆儒,他自幼乃師父親教,反應、招式等等,在山莊是數一數二。




牛冠齊一面對袁志清稱奇,一面觀看比試。而在場上,袁志清也是對唐穆儒又敬又畏。
傻小子對任何事都半懂不懂,上了擂台是脫胎換骨。
山莊劍法殺著是無孔不入,無路可捉,但是這唐穆儒卻是接得住。這數月以來,我有苦練,有苦思,目前總算是跟三白眼打了平手,本以為自己可夠格挑戰傻小子,哪知道這傻子好像又猛進了幾個闊步。看是看到了劍路,但要攔下卻是為難,不攔會致命,攔下也狼狽。
到底是自己學藝未精,還是這傻子是頭怪物?
袁志清鼓足了精神,終於讓他在接對方第三十六招時攔下劍擊,這時他用力撥開劍刃,與唐穆儒對目而視。
「師兄!………你,你好厲害!」
「你也很厲害!比以前進步好多!」
「師兄!我們合作的話,是不是會?」
「合作?……」
兩人往後一退,又是幾下交擊,繼而對目。
「對!兩人的天下!」
「甚麼意思!」
「你跟我!掃平外面所有的門派,然後號令武林,令他們臣服,呼風喚雨!」
「我不明白你說甚麼!」
「你待在這個小小的山莊,被所有人瞧不起,都說你蠢!你不想反抗?不想反咬他們嗎?你武藝超群,勇不可擋,為甚麼要被這些老傢伙跟廢物踩在自己頭上?」




唐穆儒吸一口氣,並不認同袁志清,他將反對化成劍招,一推一撞一壓,把袁志清推倒在地。
「好了!住手!」牛冠齊說道。「勝負已分!」
台上的唐穆儒此時帶點不滿,少有地向對方怨了幾句:「我搞不懂師弟你說甚麼?我……沒想過那種事,那種願望!我只想好好保護山莊,然後在山莊中跟師兄弟好好生活……一點都聽不明白師弟你的話!我不是為了甚麼出名和這些那些才練劍……我……」唐穆儒發覺自己沒詞說下去,頓了頓的下了台,似乎有點生氣的走開。
「怎麼了?剛才怎麼了?」牛冠齊見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很少聽過唐穆儒生氣或者埋怨,今日是頭一遭。
「沒事,也許是我惹到他,我去跟師兄賠個不是吧……」說罷,袁志清也離開了。
牛冠齊抓著腦袋,看著這兩師兄弟,百思不得其解。
袁志清背對牛冠齊,走出武器店,臉上卻是深重的憎惡,幾乎要磨牙出血一般。
該死的呆子!死呆子!說甚麼沒有那種願望!那不就是窩囊廢嗎!為甚麼那種窩囊廢的武功是如此超群!那呆子毫無理想,毫無野心,只想在山莊中逸樂一輩子,憑甚麼有這麼高的武功!憑甚麼!甚麼叫保護師兄弟!簡直是假惺惺作態!不過是在掩飾自己的鼠目寸光!虛偽!這天下的險惡都是源出這種傢伙的窩囊與虛偽!必殺之而後快!看著瞧吧唐穆儒!我要令你在山莊中虛度一生!窩囊度日!
平時,袁志清氣定神閒,隨意走在街上都會迎來婦女羨慕的目光,今日他滿臉憎惡,卻使婦女不敢靠近。
 

數日以後,山莊又開始張燈結綵。
仙劍山莊萬氏大小姐生日,自然又是山莊上的一大喜事。萬虎嘯、楊大總管外遊,自然不能參加,如此一來,山莊的工人,自然也說起事來。
「老爺出去了?」
「是啊!也已經十來二十天了!說是到江南去。」




「這樣一定不能為小姐慶生吧!」
「哪有這樣的爹!」
「不過老爺出去也為了討生活吧?」
「還是說小姐不是老爺親生的?」
他們之間的閒話,又遭打斷,這回打斷的不是楊肇,是程鐵鷹。
下人們個個都愣站原地,不敢動彈,若管事的是楊肇,他會瞪兩下作為警告,讓下人都回去工作,若有再犯才嚴加責備。
然而,這回是代總管程鐵鷹,是不一樣的。
「你們在說啥來著?講你們老爺跟小姐不是?」
工人們都笑著回答。
「只是在胡言亂語!」
「對對對!」
程鐵鷹聽了,冷笑一聲:「你們的大總管,沒讓你們讀山莊的規矩麼?亂傳耳語,私捏謠言,該當何罪?」
工人們聽了,記起封嘴割唇之罰,紛紛嚇得臉色鐵青,跪了下來。
「我覺得,我二師兄老是有法不依,不嚴打你們是婦人之仁,我管事的話才不會這樣!」
工人們哇哇大叫,哭天搶地,求程鐵鷹饒命。
「我呢,還是覺得賞罰分明比較重要,為免你們回過頭忘了,我就先罰你們每人一塊銀子!小懲大戒!」
工人們面面相覷說不出話。因上來山莊打工,不過餬口,這一塊銀子又足夠幾天可用,實在心疼,但若不受,恐遭這三白眼害,於是大家商量後,只好老老實實的交了錢。
程鐵鷹接過銀子,打發幾人離開,然後把銀子收在腰帶間,得意洋洋的走了。
於是乎,山莊上下的工人,自這樁事情起,都不敢閒聊,生怕被程鐵鷹抓個正著。
他們繼續籌備夜晚妙玉的晚宴,直到直到夕陽火燒雲。
到了戌時,來賓就坐客廳中,客廳擺了兩三圍人,一圍是山莊師兄弟,一圍是琴友,另一圍是些江湖人士。
琴友中大多是少女,她們都將目光放到袁志清身上──嫩白的皮膚,迷人的瞳孔,一個迷倒眾生的男人。
當中一些琴友,早知道這男人與妙玉關係非淺,也只能哀嘆。
這時幾個下人在客廳內宣佈,妙玉進場,便看到兩個丫鬟抬著古琴,來到台上,擺好桌椅,讓她坐好,眾人知是花旦登場,熱烈鼓掌,妙玉就開始演奏。
一陣清脆,珍珠落盆,飛沙走石,風捲雲殘。那是妙玉琴音所營造的世界,就算是山莊上,不太懂琴棋書畫的師兄弟,也覺得小姐的樂曲了不起。
琴音好像一雙翅膀,帶領觀眾到處翱遊,時而高飛時而落地。
也就如此這般一炷香過去,琴音漸遠,妙玉又將人們帶返現實。
賓客個個稱奇,台下陣陣掌聲,迸然揚開。妙玉也向各人道謝,接著就是訪客贈送禮物。
妙玉今是二八年華,也即十六,屬可嫁之年,又稱破瓜之年。然而因誤用盛行,破瓜成了「處子身破」之代稱,山莊也藉此避嫌,只道妙玉慶二八。
這面說著說著,輪到唐穆儒送禮,他只從盒子中拿出兩個麵粉娃娃。
「送,送給妙玉你……」他支支吾吾,手腳忙亂。
禮數之類,唐穆儒自然不懂,他心裡著急,只好一把推了出去。
妙玉先是詫異,然後好笑,再看了看麵粉娃娃,是妙玉最愛的神話人物──九天玄女。
「小時候,楊肇大哥常常唸這個故事給我聽呢……」妙玉頓了頓。「你到現在還記得?」
唐穆儒點點頭不言語,一直在迴避對方的目光。
「謝謝,我很喜歡。」妙玉笑了笑。
唐穆儒聽後,樂得心在亂跳,然後笑容掛臉,走起路來,步履也不太穩。
旁人看了他顛三倒四的模樣,都在偷笑。
不過這時妙玉反倒不太願理唐穆儒,反是用目光尋找袁志清的身影。
自從開始讓賓客上來送禮,袁志清就不見了,到底他到哪裡去呢?他不喜歡這個場合?還是有甚麼原因?妙玉開始亂了,也開始厭煩送禮的人龍。她的心從此刻開始感覺受折騰,突然好想躲一邊去。
大概又過了半個時辰,宴會漸散。下人們便開始清理客廳,收起碗碟。而妙玉則是緩緩走回自己花園,心裡還是對袁志清突然離開耿耿於懷。
她神不守舍的走回自己的花園,忽然發現一個身影拖著長衣,端正地坐著,臉往著自己。妙玉用神一看,原來正是袁志清。
這時她又是氣又是喜歡,但也不想說話,於是把臉別過一邊,故作不理會。
然而袁志清並無在意,指尖掃過了妙玉的腰,往自己身邊緩緩推來,然後濕潤的嘴唇往妙玉的耳朵吹氣,輕輕的問道:「我對你的心意,與珍貴的禮物,他們都沒資格得知。」
突如其來的輕抱、耳邊的細語,早把妙玉的抵抗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妙玉嬌俏的回答:「……你好壞!」
「我很自私,有些事只想跟你分享……」袁志清拉著對方走到對方的閨房。
透過發亮的油燈,袁志清的盒子緩緩推出,盒子中現出了幾雙的玉指甲。
妙玉驚訝得說不出說來。
「你的手指這麼好看,不該弄傷它,這是特意送給你,你用用看,好不好?」
妙玉臉上的笑容用喜悅也不足以形容,這樣的禮物確是體貼到心坎中。
她一邊微笑,一邊把琴搬過來,馬上戴上玉指甲,讓其在弦線上起舞。
琴音在月夜,伴隨熱夜風,清脆的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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