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言在公園外圍慢慢走著,已經很久沒有那麼慢那麼市面下地走路,她慨嘆。然而,當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步伐,一股焦慮便油然而生,抬頭看看周圍的人,趨同的本能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步伐調整起來,直至跟旁人看齊為止。

慢步不成,天空沒有表達意見,只有遠處一個男人表示了他的意見,他搖頭嘆息。明顯地,剛才在快餐店高談闊論未能滿足他充沛過人的表達欲。日言心裡暗叫不妙,開始用力眨眼。她期望眨眼幾次之後,這討厭傢伙便能夠從此消失。可她創造實相的技術還不到家,眼眨了好幾次,眨的力度很足當然看起來亦很不雅觀,可即便如此努力,討厭的人還是繼續在她眼前晃來蕩去討她的厭。

對於討厭,她的第一反應是逃,可是很快自尊就站出來要求她戰。而就在心智與本能就著「戰或逃」這永恆主題天人交戰的當兒,她看到男人拉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走進了公園內部。她看到男人強行拖走小孩,她看到男人胸口上掛著一個寫著壞人的紙牌。她甚至看到小孩在掙扎反抗,她確定她看到。

那時候,周遭遊人不多,距離最接近的路人也在三四十步以外。看著小孩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花圃後,她只能跺腳乾著急。最後的最後,深吸一口大氣,她跨出一大步,決然向前的一大步。為了小孩的安危,決定了她決定了要跟在後面,深入公園內部。

所謂深入公園內部,具體來說,只是拐一個小彎,進入一條小岔路而已。公園內部距離人來人往的必經之路其實只幾步之遙。但這一拐卻彷彿進入另一空間,遊人一下子在視線範圍內完全消失,全被花草擋在外面。公園內部是一塊被花圃團團圍著的小方地。小方地的一個角落,有一張木造長椅,長椅上有枯葉有灰塵還有大量煙蒂,明顯公園清潔工也不大願意進來清潔,反正清潔了也沒人看見,缺乏績效不划算。長椅後有一棵樹,一棵不知名而且看起來也不特別宏偉漂亮的樹。





不知為何,自進來以後,這棵樹一直牢牢攝去日言的注意力。良久,日言才發現木造長椅上,除了枯葉灰塵和煙蒂,還有一個小孩。小孩安靜地坐在那裡,沒有一點被強迫的感覺。男人站在小孩旁邊,以無任何表達的眼光看著日言。一時間,日言也不知如何是好,楞楞地站在原地。

「來吧!我們一起抱樹吧!」男人說。語音裡沒有祈盼,沒有喜悅,沒有敵意沒有怒,那是沒有任何表達的話語。



啞口無言的日言看看男人又看看小孩,男人和小孩都定睛看著她,似乎正等待她的答覆。本能在「戰和逃」的簡單選擇題上明顯選了逃,但是日言內部有某種東西拖延執行這決定。拖延帶來的客觀結果是,不戰也不逃。從本能智慧的角度看,這是生死存亡的頭等大忌。可日言不能自己,只好隨它去。男人和小孩見她沒有任何表示,便走到她身旁,分站兩邊握著她的手,然後領她走到大樹旁。男人和小孩很有默契地移動,一下子就形成三人圍抱大樹的陣形。大樹其實不夠粗大,不大能讓三人伸直雙臂圍抱,但他們都很自然地屈臂遷就,令每一個人都能以最大面積的身體貼近樹身。

任人擺佈的日言依然千依百順,嚴重違背她的自我認同。她發覺經仔細塗抹的臉頰正緊貼著粗糙的樹身,妝容估計已一塌胡塗。身上名貴套裝裙亦毫不含糊地緊挨著樹幹,她知道樹皮隨時會把纖薄衣料磨損,樹幹上也佈滿各種不知名(因而會帶來恐懼)的小昆蟲,衣裙上估計已有幾處磨損走線退色等破敗現象。可她已經沒有估算的餘暇,所以也沒有類似掉了錢包的感覺。





她忙得不可開交,沒錯她的身體動也沒動,可她心靈卻在翻江倒海般劇烈動盪。洶湧的意念潮,像街面上的廣告標語一樣拍打著她的面門,奇怪平日被廣告標語拍打得口腫面黃她不以為忤,如今意念潮迎面而來卻是刻骨銘心,一下是一下,清晰分明,每一個意念都具足形相情景感受思念,比現實更現實,比小說更離奇。一瞬間,日言彷彿活過千百人生,飛天遁地游走進出,如無量量子,虛然若空又含括萬物。

突然,樹不再是樹,它已經變成巨大立柱一樣的柱子,分別只是,樹柱子懂得發光。樹柱子裡有光,光裡有風有種子,有洶湧的意念潮,還含蘊著巨大能量。不一會,光開始流入日言體內,溫柔地觸摸她體內每一個細胞,帶來平靜喜悅帶來覺醒。光一直向上延展,直達天際直達宇宙深處,光也一直向下探鑽,穿透土石直達地心。光,像一股流體在無限中蕩漾,配合著大地的脈動時而急湍時而平緩。三人慢慢在光中溶解,變成光柱一部分,變成宇宙洪流一部分,變成一體。

驀地,體內的光碰觸到荒蕪,日言內裡的荒蕪。這就像啟動機關一樣,一下子釋放出一大股恐懼一大股黑,迅即感染全身。黑,生平第一次撲面而來,籠罩一切。日言霍然睜開眼睛以為可以逃離黑,可頃刻間眼前只有白錚錚一遍。雪盲中,她慌亂揮動雙臂,欲摔脫男人和小孩的牽連。一體的牽連沒有黑的位置,她不敢攪動黑,只好保留黑,她選擇退出。她以踉蹌的退步脫離樹幹。倏忽間,光消失,連繫消失,男人和小孩消失,黑,黑沒有消失只是退回它躲藏的地方,一個沒有光的角落。日言禁不住掩臉痛哭,內裡告訴她她剛剛錯失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而且很可能今生不再有機會遇上。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力氣用完方休。哭完,她發覺自己已經身在辦公大樓十三樓女廁第三格。哭完,她已經活過一生又死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