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六點鐘,天空開始引入夜色,星月還未得到光耀,黑暗亦未臣服藍天,在這交叉點上,斑斕七色的雲彩暫時控管天空。這是讓人們抬頭迎面對天的神聖時刻,這是天人親密的寶貴光陰,但人們都忘記了這份禮物,湧動的人頭在馬路邊車站旁垂老,腳尖上的小污點構成整個世界,工卡上連綿壯闊的加班鐘點令歸途頓成畏途。能量在等待中消散,無人覺出問題,無問題,只是蒼茫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已。

國強坐在商場平台花園,看著下班人潮從腳下流過,眼中沒有淚,但他看到緩緩馳去的雙層巴士飲泣,看到商場外壁大型廣告牌含淚。他把腳邊印有M字的空紙杯踢倒,隨著杯子倒地,蓋不牢的塑膠杯蓋應聲脫落,杯裡的小碎冰像不願加班的公司職員一樣,只逃出了幾顆,其餘的還得乖乖呆在杯裡,等待溶化成水,再化為烏有。

國強隔鄰長椅坐著一名初老男子,年齡大約五十,也可能六十,四十多亦說不定,國強不能肯定,因為他看不清男人的容貌,亦不能從最能看出真實年齡的手腳尋找線索。男人束短髮,頭髮大概只有一兩公分長,暗綠色的頭皮清晰可見。雖然他頭髮很短,但頭髮很多,生長得到處都是,包括不應該出現頭髮的地方,例如臉頰、耳朵、後頸、肩膀、手臂、手掌、小腿等等。在這些地方的頭髮更短一些,長約一公分,一束一束無序地分佈在皮膚上,足夠令人毛管直豎。



男人行為不古怪,樣子也不恐怖,態度甚至可以說親切,奈何大家對頭髮生長的適切範圍早有定見,假如有人逾越那小框框,人們就會覺得難受,如果那難受太多太莫名其妙,更會生出一種被冒犯的感覺。於是,頭髮男人無可奈何也無可厚非地變成一個擾亂公眾安寧的壞人。國強不喜歡壞人,頭髮男人除了令他發毛,也令他擔心,他擔心頭髮男人的病會通過空氣傳染給他,至於頭髮男人是否有病,那病能否通過空氣傳播這些細節他都無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將頭髮男人與自己畫出一條明確並且有高低之別的界線,他感興趣的是容許恐懼引發情緒,令他感受到存在的質感。





頭髮男人看著遠方,喝了一口啤酒,然後把啤酒罐放在身旁,眼睛一直看著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國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在兩棟高樓間被壓扁變成長方形的天空,天空裡擠進了幾片色彩曖昧的雲,看起來擁擠不堪。國強彷彿聽見雲朵投訴天空,說:「我不跟你談,叫你上司來,我要投訴你。」國強嚇了一跳。

頭髮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國強,舉起啤酒罐,微微點了一下頭。國強瞥了一眼,趕忙移開視線,看著前方一塊空氣,這塊空氣很重要他覺得,它是正邪好壞高低美醜的分界線,他不能看著頭髮男人的臉頰、耳朵、後頸、肩膀、手臂、手掌、小腿和微笑,所以他必須看著那塊空氣,就是這樣。

突然,國強感到有人來到他身旁,並且坐了下來。頭髮男人?國強一驚,扭頭察看的本能反應也變僵變硬定住了沒讓眼睛看過去。他慢慢讓頭顱歸位,繼續目中無物地看著前方那塊空氣。他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像自然體香又像香水味道,他很難將這股香氣和頭髮男人連繫在一起,腦袋不斷尋找合理化的解釋,未果,反而混亂了他井然有序的正邪觀。

「養駱駝的人用甚麼綁住駱駝,你知道嗎?」一把磁性而香甜的女人聲音在國強耳邊響起。看著空氣的他當即鬆一口氣,扭頭察看的本能反應充滿本能興趣地進行著,沒僵沒硬沒定住。國強看到香甜聲音的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不是她,他是頭髮男人,沒錯,國強看得很真切,因為他坐得很近,國強甚至能夠清楚看到他臉頰上耳洞內鼻孔中的頭髮隨風微動的概況。

「喂,你知道嗎?」磁性而香甜的女人聲音明明白白的從頭髮男人口中吐出,淡淡的體香繼續飄進國強鼻孔,國強困惑的五官牽引著身體向後仰,那是逃跑的訊號,原始的訊號。





國強再次扭頭看回前方那塊空氣,透著大氣。他勉力抬起腰站直身,可頭髮男人不願意,他伸手捏著國強手臂,不許他離開。國強亦不是省油的燈,立時切換到他最熟悉的表達模式:憤怒。他用力揮動手臂,企圖擺脫頭髮男人的糾纏。手一揮,纏繞應聲鬆脫。國強聽到「哎呀」一聲,那是明明白白的女人嬌呻,而且是香甜的。他下意識回頭看,發覺會發出香甜女聲的頭髮男人已經不知所縱。他原本坐著的地方現在換上一名五官標緻的年青女人,她正搓揉著自己的手腕,一臉可憐的看著他。國強愣住了。

女人是印度女人國強斷定,雖然她沒有穿印度傳統服裝但她是印度女人國強肯定,毫無根據地肯定。印度女人上身穿一件白色緊身T恤,T恤上印有大大的一個「風」字,風字在她美好身材的支撐下起伏變形,看起來好像一個側著頭沉思的哲人。女人下半身穿著寶藍色牛仔短裙,幾乎完全外露的豐滿大腿規矩地並攏著,不留一絲引人遐想的隙縫。

國強沒有別的表達,繼續「愣住」這種狀態。他被兩股衝擊困在原地。第一是頭髮男人和印度女人的移形換影,第二是印度女人身體發散出來的強烈性引力。國強估計印度女人的年齡跟日言差不多,或許還更年輕,膚色比日言深,但更有光澤更細嫩。國強身體生出一股強大衝動,他想撫摸她的大腿,他想掀開她的T恤他想……

「喂,知道嗎?」印度女人磁性而香甜的聲音,再次字正腔圓地響起。

國強早已經忘記問題的內容,但又不想出現「死氣」,於是無話找話說:「你的中文說得真標準。」





「哈,謝謝!因為我在這裡土生土長的嘛!」

「嗯,原來如此,怪不得。」

「那,你知道嗎?」

「呃,知道?不……不知道。」國強只知道印度女人說話時的表情很美,水靈靈的眼睛輕巧地轉動著,並且隔空把他心臟勾出來再捅回去。

「養駝人是用駝毛繩子捆綁駱駝的,至於駝毛繩子,當然就是用駱駝自己的毛製成的了。」

「呃,是嗎?真可憐。」

「可不是嘛!駝毛出在駝身上,自己綁住自己,真可憐。」

「可……可是不綁又不行,駱駝恐怕會跑掉。」





「恐怕?可是,又恐又怕的是養駝人不是駱駝。駱駝從來沒有「恐怕」這回事。牠們怕就逃,逃不掉,就逮;逃得脫,就好;過後,就忘,不會拖著過去的尾巴。」

「那倒是。」

「現在想起來,真正自綁手腳的其實是養駝人。真正可憐的是人不是駝。」

「嗯……有道理。」其實國強聽不明白印度女人的話,但他作為一名資深的「不明真相的群眾」,他倒是很樂意於適當時機盲從附和的,尤其是面對美女的時候。

印度女人向他嫣然一笑。國強花了一點時間才能從嫣然一笑中恢復過來,而印度女人已經轉過頭去看著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國強好像想起了甚麼,忍痛放下印度女人優美的側面輪廓,視線穿過她肩膀,注視著隔鄰的長椅,那是頭髮男人剛才坐的位置,可現在長椅上空無一人。國強扭頭橫掃整個平台公園。公園裡除了一對正在互相撫摸接吻的初中生和一個發呆老人之外,就只有他和印度女人。頭髮男人確定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