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婆婆聊了一整晚,她的心情明顯變好了,甚至還哼著歌。
 
「你做咩唔問我點解會比佢打嘅。」我問。
 
「係喎!」她張大眼睛說:「我都唔記得咗添。」
 
我笑了,原來只是因為忘了。
 
「都話婆婆好隨和嫁啦,係咪傾得好開心呢。」我道。
 


「愈開心,我就愈唔明點解佢會打你,打完又好似變咗第二個人咁。」
 
「其實呢......」我嘆了口氣:「佢傻嫁。」
 
「吓?咁我咪同個癲婆傾咗幾粒鍾囉?」
 
「咁佢又癲唔曬嘅。」我道。
 
突然背後一陣寒意,我扭頭一看,空無一人。
 


我看回前方,發現那男孩坐在路旁的鞦韆,撐開滿佈血絲的雙眼,嘴角的皮肉用力地扯高,直至撕破肌肉。
他依舊用這表情盯著我。
 
「陳依雪。」
 
她對我突然叫她全名有點疑惑,伸頭過來盯著我。
 
「你覺得我係咪個好人呀?」我問。
 
「你都叫好人?咁世界無壞人啦!又唔讀書,又樣衰,又......」


 
也許留意到我的表情,她合上嘴巴,認真思考了一會。
 
「雖然唔知你做咩咁問,但係你絕對係個好人。」她看著我雙眼。
 
「嘿嘿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那男孩從鞦韆上跳下來,跪在地上,用細長的指甲抓破臉上慘白的皮膚,唯獨從骨與骨之間如泉噴出的鮮血,才能給他帶來腥紅的色彩。
 
「偷嘢都叫好人?」我冷笑一聲。
 
「你偷來偷去都係偷幾十蚊,又專登揀啲連鎖店偷,偷完仲會寫信道歉,就係喱幾點,已經好過好多人喇。」她將我的頭轉向她,迫我接上她的視線。
 
我有一刻被感動了,但隨即出現在依雪身後的男孩迫使我承認自己的罪。
 
「咁殺人呢?」淚珠順著我強行揚起的嘴角滑向下巴。


 
男孩滿足地退後幾步。
 
依雪聽後一愣。
 
「如果我同你講,我殺過人,咁我仲係唔係好人?」我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正不斷抽搐。
 
「吓?」她怔怔地道。
 
「我其實唔係個阿婆個孫,亦唔係張相裡面個男仔。」的定睛看著她,說:「個男仔已經比我殺咗......」
 
「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男孩的笑聲持續在我耳邊環繞。
 
滿意了吧?你也只是想這樣而已。
 


她的目光不自控地在我臉上掃過,仔細思考了一會,慢慢道出一句:「係咪有故仔聽?」
 
「你覺得我係個好人,其中一個原因係我偷來偷去都係無關痛癢嘅錢,係咪?」
 
她點頭。
 
我苦笑,道:「咁你就錯喇......廣告都有講啦,扒手一般都係取易不取難。」
 
「我初初開始偷嘢嗰陣,專偷啲眼又矇,耳又聾,啲錢又周圍放嘅阿婆錢。」
 
「嘶嘶呀呀呀!!!!!」
 
男孩怪叫一聲,似乎很不滿我這說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對我的罪......


 
大約在四年前,當我在偷竊方面還是個新手時,老人是我們最佳的目標。
 
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反應通常慢半拍,就算萬一被發現,也能輕鬆逃脫。
 
這是小偷的基本技能,難道有人會故意挑個難下手的目標嗎?
這種蠢事,應該只有經歷過那件事的我們會做。
 
當年我們三人都是十二、十三歲,正是跑跑跳跳都不會累的年紀。每天放學都留在學校的球場,直到月亮完全升起來才離開。
 
在學校門外,總有一個老人和小孩,推著小販車,以比便利店便宜得多的價錢賣汽水給我們。
 
老人每次看到我們,臉上一條條眉毛總會扭在一起,皺紋多得像個蜘蛛網,仿彿整張臉都是由皺紋黏合而成一樣。要不是她從喉嚨擠出的乾笑,我們也分不清那是高興,還是厭惡的表情。
 
其實我不太想見到她,除了因為她那老得縮成一團的身軀興面孔外,還怕她呼出的口氣。


她講每一句說話,都會噴出直衝頭腦的惡臭。有蛀牙的味道,也夾雜著腐爛了的內臟氣味。
 
配合她那外表,整個人就像於棺材裡走出來一樣。
 
她賣的飲品,就算我有多渴都不會買,怕沾到她的腐臭味。
 
但阿泉和博士卻異常地喜歡這婆婆,不但每次都光顧,有時更會陪她聊天,或幫她推車回家。
起初我以為他們是喜歡飲品賣得便宜,後來才發現,飲品都是不用錢的。
 
每次光顧婆婆,他們都會順手取走大把大把鈔票。
 
雖然從成為小偷第一天已不斷取走別人努力的成果,但這次總覺得特別內疚。
 
可能是老人與小孩的背影,喚醒了我僅餘的偽善吧。
 
不過我也沒阻止他們,畢竟在小偷的角度看 他們做的事是最正確的。
 
而且就算每天被偷錢,婆婆依然生活的好好的,小孩依然每天長高,可見那筆錢,對他們的影響不大。
 
當時的我是這樣認為的。
 
「哥哥......」有一天,男孩偷偷拉著我的手,道:「你可唔可以叫佢地......唔好再偷嫲嫲啲錢啊?偷嘢係唔啱嫁。」
 
我𣊬間呆住了。
 
「你地再係咁......我會報警嫁。」他繼續說。
 
「嗯,我會鬧下佢地嫁喇。」我笑著說。
 
「嫲嫲搵錢好辛苦嫁......仲成日都唔食飯。」他繼續道。
 
「好啦,你同嫲嫲翻屋企先啦,我會教訓佢地嫁喇。」我笑著捲起衣袖。
 
接著他們真的回去了,男孩踢著人字拖,蹬起腳尖,用力地推動小販車,他身邊的婆婆則一手抱起他,自己單手推車。
 
這個畫面,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點搞嫁你地,連個細路都知你地偷佢嘢喇。」他們走後,我對著二人道。
 
「唔係掛?」阿泉擺出一個樹熊樣。
 
「就算冇比佢發現,都唔好再偷佢地嘢啦,佢地好似好窮咁,飯都無得食。」我嘆了口氣。
 
「又係嘅......啲錢用都用得唔安樂啦。」博士說:「不如下次比翻曬啲錢佢地啦。」
 
阿泉張開口,想說些什麼,猶豫了幾秒,還是把話吞回去了。
 
「我比一半得唔得......」我尷尬一笑:「我冇錢喇。」
 
就這樣,我們照樣嘻嘻哈哈地回家。
 
那天起,婆婆就再沒推小販車,我們也很久沒見過她。
 
直至我們與睡在路邊的她重遇。
 
她的白髮問題比以前更甚一條黑,兩條白。用小販車擋住燈光和路人的目光,仿似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獨自躺在路旁。
 
「嗰個係咪小販阿婆黎嫁?」我問。
 
他們二人聽後順著我的視線,看了好久,道:「好似係喎......過去搵吓佢先。」
 
阿泉說完就走了上去,我和博士則留在原地靜靜觀察。
可能我們都知道有點不妥。
 
果然,婆婆一見到阿泉,立即跳起來,對阿泉拳打腳踢。
即使我和她相隔很遠,也能清楚看見被她瞪大的雙眼中的血絲。
 
被打了幾拳後,阿泉便逃走了,回到我們身旁。
 
「佢做咩呀?」博士問。
 
「唔知喎......」阿泉答:「總之佢好似好憎我地咁囉。」
 
「你咁樣衰緊係憎你啦,可能我去搵佢會好啲呢。」說完我就裝作要走過去。
 
「係呀係呀,佢唔打你嘅話我真係比曬啲錢你都得呀。」阿泉不屑地道。
 
聽到這裡,我突然眼睛一亮。阿泉則懊悔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斷搖頭。
 
我大步走向婆婆。為了阿泉的金錢,冒被打幾拳的風險實在不算什麼。
 
走得愈來愈近,刺進我氣管的腐臭味就愈來愈烈,可能是露宿者專有的氣味吧。
 
婆婆盯著我好久,視線在我身上不斷上下游離,直至我站在她面前。
 
「婆婆......?」我展露微笑問:「記唔記得我呀?」
 
「仆街仔!」她突然瞪大雙眼:「仲害得我唔夠?害死我個孫,仲想害死埋我?」
 
說完她就一耳光狠狠地摑在我臉上。
 
「啪」的一聲,響澈整個街頭,我能聽到阿泉的偷笑聲。
 
討了個沒趣,我也沒多說什麼,直接頭就走,反正我也不想在這垃圾堆多留一秒。
 
當我踏出第一步時,卻被她拉住我的手。
 
「恆仔!」她突然大叫:「原來你無事呀?」
 
恆仔不是她的孫兒嗎?
 
她用雙手對著我的臉又握又摸,不消一會,我的臉就變得濕漉漉。
 
只希望那些水不是從渠裡沾到的。
 
「真係你喎......」她眼眶濫著淚水。
 
在被她摸的同時,我瞄到恆仔躺在雜物堆裡,皮膚與以前相比,感覺乾巴巴的。
本來我還以為他在睡覺,直至他鼻孔中鑽出一條像蜈蚣一樣的大蟲子。
 
我連忙向遠處的兩人招手。
 
「點解會咁嘅?明明前幾日病得咁嚴重......」她繼續說。
 
「做咩呀?」博士問。
 
「咦?」婆婆眼前一亮:「你地係恆仔朋友呀?」
 
「恆仔?」阿泉衝口而出,接著很快便心有餘怯地躲在我們後面。
 
我可沒空嘲笑他,暗暗向他們打眼色,他們終於發現暗處的軀體。
 
「What the......」博士皺眉。
 
互相交換一個眼神後,他們都知道我準備幹什麼。
 
「婆婆,我講吓阿恆平時係學校啲嘢比你聽吖。」博士說。
 
「佢平時實係成日跑黎跑去啦?咁鬼百厭!」婆婆笑說。
 
「係呀!有一次呢......唉!有排講,我地行埋一邊坐低啦,喱度太焗。」
 
「好啊好啊,嗰邊啦。」
 
她一轉身,我便伸手抱起那軀體。
 
惡臭令我差點吐出來。
 
果然它就是臭味的源頭。
 
我將它交始一泉不情願的阿泉,他接過後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抱著它跑了起來。
 
後來在從婆婆口中大約猜到,恆仔應該是病死的。
他某天病得很嚴重,婆婆卻沒錢,又覺得不是什麼大病,於是沒打算讓他看醫生。結果就不幸去世了。婆婆受不住打擊,最後還瘋了,屍體則完封不動地放在那裡幾天,直至我們發現。
 
本來我也沒什麼特別感覺,也許是我的自我安慰,「就算我們不偷,她沒錢帶他看醫生。」,「發生這種事,只是不幸,誰也不想的。」,「事情的真相未必是這樣,可能根本與我們無關。」
之類說話不斷在我心中響起,但後來一次又一次困擾我的男孩一一打碎我的安慰,直直地指著我,說我就是害死他的兇手。我曾經說服過恆仔只是我太內疚所造成的幻覺,但他實在太真實。
 
我也不知該怎麼做,只好幫婆婆租個單位,間中以恆仔的身份上去陪陪她。以此乞求恆仔的原諒。
幸好在我們多年的照顧下,婆婆的病也有所改善。
 
「講完。」我看著依雪擠出一個笑容,其實是對男孩的苦笑。
 
不論是依雪,還是恆仔,聽後都只是默默的低頭站著,我看到不他們的表情。
 
我盡量裝出個若無其事的表情,其實心裡有前所未有的不安。
我真的很怕會因此失去她。
 
接下來是一陣彷似要吞噬我的死寂,僅僅十時多的街頭,就像為我們而設一樣,居然空無一人。
 
忽然一陣我日夜思念的薰衣草香與溫暖捲住我的四肢,使我不能亂動。
回神一看,依雪已經抱住了我。
 
我一時間不知所措,身體疆硬。
 
「我話過,你係一個好人。」她說:「好人係值得被原諒嫁,你為婆婆做咗咁多嘢,佢一定會知道。」
 
「會咩?」我苦笑,望向恆仔。他與我對望幾秒,便變回人的模樣,轉身離開。
 
我第一次在他死後看見不是血淋淋的他......
 
「一定會。」依雪答:「一直以來,辛苦你喇。」
 
這不是我剛剛安慰她的說話嗎?
 
「哈......」我滿足地笑,一邊笑,雙眼一邊分別滑下一滴淚水。
 
被原諒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