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選結果出來後,又過了一星期。
        學生會辦公室裡,我和沈正圍著辦公桌上的一疊文稿,正在爭論不休。
        「我知道作者意圖用斷行來製造一種格式美和視覺效果。」我指著排成階梯狀的詩句說道:「但如果把分行改成正常的段落形式,再放入應有的標點符號,讀起來不就和散文沒甚麼區別嗎?這是偽詩啊偽詩。」
        「我知道你對文藝有很高要求,但這只是刊登在校刊末尾、學生投稿的自由專欄而已。」沈正沒好氣的反駁說:「就初中生的文筆來說已經很好了,你就不要雞蛋裡挑骨頭啦。」
        「雖然專欄預留的篇幅不多,但既然要做就要精益求精……」我翻出另外一首新詩:「何不採用這首字數相差無幾的作品?」
        沈正稍微看下標題,便說:「這首詩的表現手法太抽象了,你真的確定普通學生看得明白那麼多的象徵?」
        「就意境來說,這首好太多了,而且從字裡行間讀得出作者的匠心,如果棄而採納前一首,豈非對他很不公道嗎?」
        「這……」沈正一時無言以對。
        此時,whatsapp提示聲響起,我掏出手機,見艾絲琳的頭像旁顯示著一項新訊息:「下課了沒?有緊要事,校門等。」
        我趕緊開始收拾背包,臨行前撇下一句:「離秋季的出版限期還有大半個月,慢慢想吧,先決定好其他更重要的版塊。我走了!」




        來到校門時,艾絲琳正手臂交叉,背倚在一輛轎車的門邊等我,還不耐煩的頓著腳。雙廂的轎車十分簇新,烏黑鋥亮的車身像鏡子般能照出人影,駕駛座的窗戶敞開,可以看到費利斯垂著頭在打盹兒。
        我舉起手打個招呼:「抱歉來遲了,印務部那邊開了個碰頭會。」
        「約會時讓女生等可不是個好習慣。」艾絲琳皮笑肉不笑的道。
        我打了個冷戰,急忙說:「沒有下一次了。」
        「嗯…算了。」艾絲琳哼一聲:「我聽說過你的戰績,多虧你我們才抓到龍影的一個親信,在情報上說不定是第二個突破口。」
        第一個突破口,指的應該是身為間諜的心語,這個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要不是成功解讀你埋下的密碼,我根本活不到援軍到來。」我搔了搔頭。
        「豬圈密碼是共濟會早期用來通訊的基礎密文,身為教團成員,解碼是必學的技能。」艾絲琳聳聳肩,說:「這也是對你的一個試煉,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便活該被淘汰。」
        我聞言苦笑。
        艾絲琳手中出現一條密封著暗紅液體的試管,在我眼前晃了晃,道:「還記得前陣子向你採集的血液樣本嗎?通過解析其中蘊含的生命力,已經大致瞭解你的魔力特性了。」




        「但是在確實制定你的育成計劃前,我們有必要去見一個人。」
        這刻我才留意到艾絲琳今天的衣著,並不是那件輕便的連衣裙,而是作為正裝的女式襯衫。
        我猶豫一下,問道:「難道是禁書庫的資料不足嗎?」
        「別問這麼多,上車吧。」艾絲琳半推著我坐上了轎車:「費利斯,出發。」
        「好的,小姐。」被驚醒的費利斯喏喏說道,開起轎車呼嘯下坡,匯進了主幹道的燈海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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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眼前這列白色的建築,我喃喃說了一句:「我家鄰近竟然有這種地方,真的是不來不知道……」
        黑色轎車泊好後,我跟著艾絲琳他們來到了這所醫管局轄下的精神科醫院,在接近迴旋處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




        前來探病的家屬絡繹不絕,他們大多是乘搭小巴上來的,臉上帶著擔憂的神情,手裡提著一籃二籃的慰問品,我敏銳的嗅覺還聞到其中混著叉燒飯的香氣。
        家屬們看到明顯格格不入的我們,不免多望幾眼,令我感到很尷尬。
        「跟緊點,就是這裡了。」艾絲琳在前面呼喚著,我唯有拾階而上,來到一個像是接待處的地方。
        來到櫃台前,接待員頭也不抬的說:「來探訪的?到那邊拿張表格填妥就可以了。」
        艾絲琳掏出一張墨黑色的卡片,穿過玻璃窗下的洞遞過去,道:「我們是來找那人的,知道規矩吧。」
        接待員一看到黑卡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瞳仁像泛起了旋渦,機械性的答道:「是的,我這就開門。」
        「你催眠了她?」我在艾絲琳耳邊竊竊問道。
        「不,只是觸發了這裡的例外應對機制而已。」
        一聲電音響過,費利斯打開解鎖的玻璃門,艾絲琳和我踱進了這座充滿壓抑氣氛的設施。
        白,病態的白。
        這是我來到這片空間後第一個想到的形容詞。
        牆紙和天花板的裝潢都極力想表現潔淨感,但過度的潔淨卻反而催生出不自然的違和感。
        不知道拐過幾多個轉角,走過幾多道長廊,眼前突兀地出現一部沒有樓層顯示的升降機。
        我感應了一下周圍的虛空,靈子的濃度顯然比正常的室內空間要高。據我猜測,整座醫院內部的構造存在著一種微觀的編碼,透過特異的行走規律就能達至常人無法進入的地域。
        升降機門自動打開,我們三人走入這個狹小的金屬牢籠。轎廂裡和一般的升降機沒甚麼區別,頭頂繚繞著風扇嘈雜的抽氣聲。選擇樓層的面板處,羅列著1至9的九宮格下面,有一個大大的0字,只是卻見不到開門和關門的選項。




        「是去哪一層?」我伸出食指,打算幫忙按下按鈕。
        「別亂動,不想被絞成肉醬或關在異空間的話。」艾絲琳警告道。
        我急忙縮回手指,看著費利斯在面板上輸入一串長達二十位以上的數列,接著機門關上,一秒後重新打開,眼前豁然開朗,顯露出一間白茫茫的房間。
        「我們兩個就可以了。」艾絲琳吩咐道:「費利斯,你在醫院門口等。」
        「是!」費利斯應聲,然後我跟著艾絲琳邁出轎廂。
        房間呈立方體,燈光刺眼。牆上貼滿從叫不出名字的報刊雜誌裡剪下來的碎紙,地板上都是寫滿字跡的紙團與空紙杯,按一定的距離散落著。
        這引起了我的注意,目光沿著設置物在房間中繞行起來,游移的速度越來越快。
        突然,我發現自己飄浮在浩瀚的黑色海洋,星辰在我眼前像彈珠遊戲般互相碰撞、互相吞噬。強光閃過,暗淵處傳來微弱的呢喃聲,我扭頭一看,只見一團難以名狀的龐大肉塊向我迅速接近。肉塊如同心臟搏動著,上面遍布億萬隻眼睛,醜陋的觸手捲起我的身體,向深不見底的巨嘴送去……
        「別四處張望,那不是現在的你能駕馭的。」
        一把嗓音把我驚醒過來,暈眩間回復了視力,原來依舊站在蒼白的房間裡。
        我循聲溯去,房間中央有一張膠合板辦公桌,一個男人坐在桌前的轉椅上,此刻回旋過來安靜的看著我。
        細細端詳,男人穿著傳統的白色大襟衫,留著半黑半白的頭髮,額頭上有著不符年齡的深深皺紋,頂著大大的黑眼圈,卻透出一股彷彿熬夜到天明般異樣的精神。
        辦公桌後像控制室般安裝著一整列大大小小的屏幕,此刻統一顯示著一片片的雪花,似乎有甚麼程序被強行中止了。
        「小岡納,你帶來了個有意思的小伙子呢。」男人看向艾絲琳,悠然道。
        「溫老先生,久仰了。」艾絲琳輕挽裙襬,行了個屈膝禮,接著攤開手向我介紹:「這位是『弈者』溫輔溫先生,也就是我們此行要拜訪的人。」




        我抱拳作揖,恭敬的道:「晚生水月見過前輩。」
        「罷了,不管你們來意為何,先過來坐坐。」溫輔招手,示意我們坐到他身邊的雙人沙發上。
        咦?那個地方原先有張沙發嗎?我心裡奇怪,但也坐了上去。
        「小伙子,我給你看點好東西。」溫輔打了個響指,辦公桌後的屏幕突然變得清晰,映出一幅幅畫面。
        畫面似乎是用病房內設置的監視鏡頭拍下的,我一個個的看去,一顆心慢慢沉下去。
        有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看他那張略寬的面容,明顯智力上有障礙,正赤身露體像兔子般不斷上下彈跳;一個目光呆滯的女性,被綁縛在一張「特製」的椅子上,椅子的坐墊連結著便盆,被黃白色的分泌物染得污穢不堪;一個少年,被五根布繩大字型的綁在床上,面部肌肉抽搐著,像野獸般大聲嘶吼;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家,正被醫護人員一拳一拳的虐打著,醫護人員臉上還掛著滿足的笑容……
        我心中無名火起,憤怒地說道:「你為甚麼給我看這些?」
        「哦啦哦啦,這些不是很有幽默感嗎?」溫輔微笑著說:「莫非你有其他想法?」
        「我不明白為甚麼一個人能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握緊拳頭,指關節被我捏得發白。
        不知為何,溫輔和艾絲琳相覷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想知道真相嗎?」溫輔肅然道。
        「真相?」
        「你認為,甚麼是精神病?」溫輔按下遙控器,把顯示屏們關掉。
        「不就是腦部或者心理出現紊亂,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嗎?」我理所當然的答道。
        溫輔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伸出手指計算著:「來到這裡的『病者』,半成是出於避債、避獄、騙保險或申請社會福利,而冒充瘋人;還有一成是吸毒後產生幻覺;但是,與主流見解不同,只有三成半是真正因為腦部變異。」




        「那麼其餘五成呢?」
        「你讀的是基督教小學,應該看過聖經吧?《馬可褔音》第五章裡,耶穌去到格拉森人的地方,不是遇到個污鬼附著的人嗎?」
        「我記得,那人住在墳墓裡,力大異常,能輕易掙斷鎖著他的鐵鏈,還在山中喊叫、用石頭砍自己……」無暇顧及為何他這麼清楚自己的背景,我說道,接著心念一閃:「等等,這不就是思覺失調患者的表癥嗎?」
        「人在靈修或冥想的初始階段,隨著意識領域的擴展,覺魂磁場的震動頻率得以提高,而開發了對靈界的感應力。若身體正值虛弱疲倦,或心中有和邪靈頻率呼應的念頭,便很容易被其鑽到空子。」溫輔解釋著,指了指我:「再來說說一般人的情況,你不是有過『開門』讓靈體附身的經驗嗎?這種情況和那些玩碟仙或通靈板的年輕人很類似,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主動開放權限給這些遊蕩的靈體,是要付上一定代價的……這間醫院裡便有不少這樣的例子。」
        「邪靈一旦上身,會在短時間裡大量榨取人的精力,且其控制欲很強,會開始主導人的思想。可怕的是,有些修行者會誤以為佛、菩薩跟自己說話、自己開悟了,進而沉溺於這種狀態;也有的靈體是宗教機構招來的,這些機構有一大特點,負責人通常立心不良,常以墮入地獄等言論威嚇信徒奉行所謂的『神明意旨』,結果像船底的聚魚燈般,把低級惡靈一群群的吸引過來。」
        「如果沒有及時進行驅魔儀式,邪靈就長住下來了。被附身者習慣了外物入侵的不適感,邪靈的意志便漸漸奪過主角地位,肆意玩弄人的軀體,直至把對方徹底卷入厄運之中。」溫輔像說故事般把一切娓娓道來。
        「但是,邪靈附身害人的真正動機是甚麼?」我始終心存疑惑,不解的問。
        「聽說過魔考嗎?」溫輔說出了這麼個名詞:「釋迦牟尼即將成佛之際,魔王波旬感到很害怕,便派了愛欲、樂欲、貪欲三名魔女去誘惑他,但釋迦牟尼深心寂定,對魔女的挑逗視而不見。就像我前面所說,受騷靈所擾者,有一個共通點,都是有大悟性、大魄力之人,至於天魔邪靈為何要處處阻撓,這其中有莫大奧秘,此刻不可言說。」
        我細心消化溫輔的論調,撫著額頭,默然良久。
        「你也不用這麼憂心。」這時,坐在旁邊的艾絲琳說話了:「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小岡納此語大有見地,在眾多魔考裡,有一種靈體稱為討債靈,是被附身者累世的冤親債主前來報應,原因是修成正道後,前世的因果業債沒法繼續追討;也有的人,為了在塵世的私利,透過各種方式開天眼、通怨靈、養小鬼,最終自食其果,精神錯亂。」
        「那麼,你為甚麼要待在這裡?」我低聲問起:「像你這樣的博學者,應該坐在光鮮的辦公室裡。」
        「佛把菩提的種子栽種在人的心中,神把真理的碎片安放在人的心中,但人承受不了這些知識,所以瘋狂。」溫輔一臉無奈的說道:「居於此地者雖然生途坎坷,但透過他們獨有的敏感性,終能在大千世界裡得到散落的種種資訊,而總有野心家想提取這些『碎片』;我無法阻止,只能以過來人的身份在旁守望。」
        溫輔望向我的右邊,那裡掛著一幅油畫,是一個黑衣聖者跪在白皚皚的雪地裡,以繩索捆綁自己。
        「我和小岡納還有話要說,你先出去一下。」我扭頭一看,之前還在的升降機門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厚實的木門。




        推門而出。
        房門關上,我開始漫長的等待。
        病房外有張像是當值護士的椅子,我趁沒人便坐了下去。
        就在我打著哈欠即將睡著的時候,走廊一端傳來腳步聲,一位醫生領著一個探病的親屬走了過來。
        我仰頭一看,愣了愣。
        對方見到我,也有些驚訝,道:「是你?」
        來人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溫雪兒。
        我結結巴巴的道:「溫老師好。」
        溫雪兒嘆一口氣,道:「你也是來找我父親的?」
        我當機了一會,腦中的拼圖湊在了一塊:「溫先生姓溫,溫老師也姓溫,難道?」
        「對,溫輔就是我爸。」溫雪兒淡淡說道。
        「呃……」我不知道怎麼回應。
        氣氛一時變得詭異起來。
        當我以為時間會在沉默中過去時,溫雪兒開口了:「我爸爸,曾經是一家跨國企業的元老……」
        我知道接下來她要敘述的很關鍵,說不定關乎溫輔變成現在這樣子的來由,便也側耳靜聽。
        「他一向喜歡研究博弈論,並以此在業界樹立了一定的名聲。」溫雪兒以彷彿局外人的語氣續道:「有一次,他到以色列跟公司的一位合作夥伴談生意,回來後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辭退了公司的工作,整天關在房間裡,又老是把一些難懂的道理掛在口邊。最後,在他的主動要求下,他被送到這裡接受治療。」
        我對博弈論,也就是賽局理論(Game Theory)認識不多,但也知道那是應用數學的一門分支,專門研究競爭性現象,其中最著名的一個例子是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關係到群體在互不信任情況下的選擇趨勢。溫輔「弈者」這個稱號,難道就是根源於此嗎?
        我追問道:「除此之外呢?還有沒有其他圍繞他的怪事?」
        溫雪兒眉頭輕蹙,道:「那段日子家裡人時常生病,親朋戚友也意外頻頻……但這些都過去了,我本以為把他送進醫院,惡夢就結束了,但是,為甚麼!!」
        平日在學生眼裡宛如冰雪般冷洌的溫雪兒,此刻卻激動起來,越說越大聲:「奇怪的傢伙一個個的找上他,口裡說著甚麼魔法、甚麼鬼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現在連我的學生都來這裡了。」
        「等等,你冷靜點……」我慌張的揮舞著雙手。
        「說不定就是因為你們的壞影響,我父親才一直康復不了。」溫雪兒眼角滴出一點淚水,卻被她堅強的抹去,繼續說道:「你們就像一張羅網,四面八方緊緊纏著我們的生活,突竟何時才肯罷手,放過我們……!?」
        我實在無言以對,此際,一把玩味的聲音傳來:「奇怪,當初究竟是誰簽下入院觀察的申請書,同意溫先生進來的?」
        「你…!」溫雪兒看向聲源。
        艾絲琳不知何時步出了白色的房間,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和她對視著。
        「你是水月同學的朋友吧?」溫雪兒嘗試保持基本的禮貌:「可以說說來找我父親的原因嗎?」
        「反正不是你這種膚淺的女人理會得了的。」艾絲琳恥笑道:「你也真是搞笑,明明是溫先生的女兒,卻一點都不瞭解自己的父親。」
        溫雪兒終於露出怒容,死瞪著艾絲琳:「你在胡說甚麼?」
        「人家說你爸有病,你就認你爸有病。」艾絲琳一點也不客氣:「明明親身經歷過那麼多超自然的異象,為甚麼還這麼相信那些所謂的專家?」
        「醫生說那是心理暗示下的集體幻覺,是精神病學解釋得了的。」溫雪兒反駁道:「不相信實證的科學,難道要依賴那些虛無飄渺的宗教和神棍?」
        「這世界上不能實證而明確發生的事多如繁星,光是對人類自我意識和瀕死經驗的案例,科學界就爭論不休……算了,跟你這等人多講無益。」艾絲琳向我一招手:「阿月,走吧!」
        「喔…喔。」我俯首道,最後瞧了溫雪兒一眼,她那孤零零的身影令人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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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走廊一直走下去,就回到了另一邊的空間。
        再一次站在醫院的大門前,我看看手機上的鐘數,已經是傍晚時分。夜幕降臨,迴旋處的路燈漸次放光,探病時間早就過了,小巴站附近寂寥無人,只有費利斯忠心的等在黑色轎車旁。
        「結果,事情都辦妥了嗎?」我回味著與溫輔的對談,不經意地問道。
        儘管跟溫雪兒吵了一架,艾絲琳似乎心情愉快,乾脆坦白道:「嗯,得到A級讀取權限了。」
        「那就好。」
        轎車再度發動,我沒有問要去哪裡。
        「你…討厭科學嗎?」我想起她剛才的語氣,問道。
        「你知道甚麼是科學嗎?」艾絲琳反問道:「其實現代人對科學的認識,十有八九是錯誤的。」
        「科學活動,是指經觀察、假設、檢證的程序對現象進行歸因,嚴格來說,盲目排斥心靈現象的唯物論並不能算是科學。再往深一層論,天文學的前身是占星術,當代化學又源於煉金術,數學先驅歐拉是虔誠的基督徒,愛因斯坦則是不可知論者。」
        「無可否認,科學概念的快速發展衝擊了神秘教團的傳統,但『黃金』系與其他赫密斯學派裡,與科學聯姻是很普遍的現象。科學知識無時無刻在重塑我們的技藝,儀式、冥想法、靈裝的概念、魔力迴路的構建……這些都緊貼科學在進步著。」
        「我的部下們,有不少曾經是科學界的專業人士。像一個研究心理學的博士,發現來求診的人出現了神經科學不能解釋的症狀,遍尋解答,終於選擇皈依結社,類似的例子多不勝數。透過他們的加入,我們也獲得了各個領域第一手的資料和技術。擺脫『科學』這個名詞的枷鎖,人類才能向前進步。」
        艾絲琳又提到數學,那是以不證自明的公理(Axiom)為基礎的一門形式科學,在經濟、天文學等與數量、空間相關的領域都應用得到其計算公式。但實際上,公理是由人類創造的。當宣稱為真的公理帶來矛盾或悖論時,人們可以將其修改或乾脆丟棄掉,有很多概念,比方說阿列夫數就是由人附加新的公理來定義出來的。甚至,所有的超限數都大到無法在實體宇宙中觀測到。這與實證的科學顯然是相違的,然而數學卻總是比科學「先行一步」。
        於是我們討論起科學界的前衛議題,從虛數時間扯到量子穿隧。大部分時間都是艾絲琳說話,我在聆聽。
        艾絲琳又給我帶來了新的印象,看來她並非是輕視科學,而是在世界觀上就與溫雪兒這些普通人有著天淵之別。這不禁勾起我的深思,魔術與科技看來殊途同歸,但劃分開兩個勢力的那條根本界線究竟在哪裡?
        不知不覺,轎車泊到一條寧靜的街道旁,費利斯開了車門,我踏出車廂,一間粵式茶樓的招牌在閃耀著霓光。
        在堂皇的大廳中落座,侍應過來問喝甚麼茶。
        「西湖龍井。」艾絲琳隨便說道。
        「你看上去熟門熟路呢。」上茶後,我感歎道,龍井是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產自杭州的西湖龍井更是享譽於世。
        「小姐自從來到香港後,便愛上了品茗,每天無茶不歡。」費利斯接口道。
        「遠東之地除了哲學之外,茶藝也是一絕呢。」艾絲琳捧起茶杯,一臉幸褔的呷了一口。
        「我說,溫先生到底是甚麼來頭?」我乘機問道:「我光是看了下他擺的紙團陣,就差點走火入魔了。」
        「天下如棋。」艾絲琳放下茶杯,吁出一口濁氣:「下棋的人同時也是棋子,在魔術界裡,我認識不少操弄世界流向的能者,但唯有溫輔先生,是以不會魔法的凡人之身周旋在棋局裡。」
        「能稱得上是『弈者』的人,計算與謀劃的能力自然不簡單,但溫先生還有另一個更為人熟知的頭銜。」艾絲琳的指頭無意識的打著圈圈:「『最大的奇點』。」
        「奇點(Singularity),是指黑洞的中心嗎?」我把一顆花生放進口裡:「聽說在這個體積無限小,重力無限大的點,所有已知的物理定律都無法適用。」
        「你說的只是時空奇異點,『最大的奇點』,還有科技奇點的意思。」艾絲琳補充道:「說的是歷史上一個不可避免的臨界點,當這個轉捩點來臨時,舊的世界模式將一去不返,技術以不可預計的指數形式增長。」
        我抽了口涼氣,道:「你是說……」
        「沒錯,溫先生就有這樣的能量,你也聽他女兒說過他覺醒初期所發生的異事吧?但那只是管中窺豹罷了。」
        「吶,你有聽過邪神的囈語嗎?」艾絲琳很認真的直視我雙眼。
        「有是有。」我摸摸鼻子:「但那只是由小說《克蘇魯的呼喚》虛構出來的世界觀而已,對嗎?」
        「你應該記得溫先生提過的『碎片』,那些散落在無垠宇宙的資訊。」艾絲琳道:「說不定,洛夫克拉夫特這個『作者』,只是其中一個無意中吸收到這點滴資訊的使者。」
        「我們緋紅曙光,之前在守護者側的讀取權限是B級。但只是這點權限,已知的地外文明,數量就無法估算,僅僅是我們所活動的世界,與他們沒有交集而已。」艾絲琳眨了眨眼:「那麼,會不會在這些文明裡,就有超越邏輯的強大存在呢。」
        「好,不繞圈子了,說回溫輔先生。」艾絲琳似乎也不願深談這個議題:「或許在與他的聊天中感覺不到,他其實在很刻意的控制自己資訊的輸出量。」
        「若他毫不在意的侃侃而談的話,像你這樣的入門者,大概會在瞬間失去理智吧。」艾絲琳續道:「我們姑且把這稱為精神污染,這種現象是雙向的,是異質的意志和知識,輻射在常人精神中的結果。」
        「既成的精神污染無法以直接的治療與休息修復,那麼問題來了,能造成這種影響的溫輔本人,為甚麼能維持理智?」
        「在吸收並儲存異質知識的同時,人的精神健康會衰退。」我考慮了一下,推測道:「你說精神污染是雙向的,那就是說,能夠產生這種污染的溫輔,必然擁有相當的知識貯量,而他還沒墮入瘋狂,難道說,他有某種異於常人的免疫機能嗎?」
        「你說得對。」艾絲琳點頭:「就像破譯基因圖譜一樣,上層部認為通過研究這種機制的源頭,能獲得『備份』的技術。既然精神污染無法修復,那何不從一開始就把正常的意識保存起來,在喪失理智時植入這個『備份』,利用自然產生的抗性,慢慢適應這種污染呢?」
        「當然,這是純粹的理論啦。對沒有開發過腦域的人員來說,這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我打了個哆嗦,上層部的野心令人發寒,連瘋狂與其本源的邪神所攜帶的知識都打算啃噬殆盡嗎?
        但是,疑點尚未完全理清。
        「以溫先生作為『奇點』的背景,為甚麼會甘心配合這種不人道的研究?」我困惑的問道。
        「『碎片』。」艾絲琳咬了咬唇,道出這個今天裡聽過幾次的關鍵字:「碎片提取的過程猶如殺雞取卵,你也見過『病人』在醫院裡的景況,溫先生自己就是碎片的持有者,是切身體會的。他和上層部之間,興許以自身的自由作談判籌碼,達成了某程度的共識吧?」
        為了碎片持有者的權益而犧牲自己嗎?換作是我的話,實在做不到這樣的無私。
        「總之,溫先生的立場十分特殊,既不是守護者,也不是破壞者或脫逸者。難聽點說,就是上層部的『共同資產』。」艾絲琳有點諷刺的說:「他的預言從來都沒有落空過,早在奪天者有大動作前,我們就按他的預測進行了滲透活動……」
        「可惜心語那丫頭沒辦法時常傳回消息,不然對方的一連串謀劃早被我們先行瓦解了。」
        聽到這裡,我不禁為心語感到擔心。這樣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孩混跡在黑暗的世界裡側,其危險程度可想而知。
        把桌上的小菜清空後,我們步出茶樓,卻見費利斯跟一個人對峙著。
        我一看到那個人,便下意識的攔在艾絲琳面前:「你來這裡幹甚麼?」
        那人尷尬的笑了一聲,道:「上頭突然改了口風,說願意跟岡納小姐合作。」
        那人赫然便是護寶失敗的原本。
        「如果真有這個意思的話,我倒是很歡迎你們棄暗投明啦。」艾絲琳攤開手,道。
        「可是……」我猶豫道。
        「他們沒有欺騙我方的理由。」艾絲琳狡黠一笑,轉向原本:「對吧?」
        「呃,我們其實也沒甚麼深仇大恨啦。」原本聳聳肩,道:「我這次是來傳達一個重要信息的。」
        「長老會裡對串連奪天者的責任歸屬起了重大分歧。儒、釋、道三家已經分裂,我跟隨東皇太一閣下正在進行與各方的溝通任務。」原本鄭重的警告道:「現在東方宗派的立場不如以往,你們要當心,他們有嚴重的排外情緒,絕對會就點睛筆的事找回場子的。」
        「喔,是嗎?」艾絲琳哼一聲,拉了拉我的手肘,露出自信的笑容:「正好,阿月,我們是時候開始特訓了。」
        「我會是個好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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