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星期二。
        尋訪溫輔一行後過了半個月。
        巴士突兀地晃了一下,把我剛剛積累起來的睡意全然震沒。我搓搓太陽穴,向坐在旁邊的阿天問道:「…嗯…胃有點不舒服,現在到哪了?」
        「你不會暈車吧?我可沒帶膠袋。」阿天坐開了一點,答道:「車子剛駛離市區,快要進入大嶼山的封閉道路了。」
        我望出車窗,只見馬路兩旁蔥蔥鬱鬱,群山在樹影間若隱若現,更遠處是蔚藍色的天穹,漫天的魚鱗雲慢慢飄浮,正是適合郊遊的好天氣。
        切切的私語聲從座位後傳來,我稍為扭頭,坐在後排的沈正正和他新交的女朋友耳鬢廝磨,說著悄悄話。
        我沒好氣的回過頭,呼出口濁氣,就算你倆再怎麼情熱,也別在我們這些單身狗面前秀恩愛啊!
        今天是我們學校一年一度的秋季旅行。由於學生人數眾多,每一班的去處都是不同的,由各自的班會投票選出,每人均要分擔車費等支出。
        因為我們班很多人都沒參觀過天壇大佛,目的地最終定為大嶼山的昂坪,現在所乘搭的旅遊巴正在上山的途中。
        巴士轉過一個彎口,狹長的長沙泳灘映入眼簾。看到遠處躺在涼椅上曬日光浴的泳客,我念頭一動,掏出手機,輸入四位數字的密碼後,點開有新提示的Facebook捷徑。在右上角的介面裡,顯示有水憐剛更新的內容。




        水憐她們班去的是屯門的黃金海岸,那裡交通比較便利,又比我們早出發,已經抵達地點了。只見她幾分鐘前上傳的近況,是她穿著泳裝、比起V字手勢的照片。
        緋紅色的兩件式泳衣,只微微露著臍部,在荷葉般的花邊遮掩下,顯得淘氣而可愛。發育不久的胸部,襯上甜笑的嘴角、健康的肌膚,透出十五歲少女的清新氣息。
        「嘻嘻,趕緊讚好……」
        「喂,你這傢伙,看著自己親妹妹的泳衣照淫笑,真的很噁心誒……」阿天一臉嫌棄的說道。
        「甚麼淫笑?這是會心的笑容。」我收起手機,理直氣壯的反駁道。
        阿天趁機揶揄我幾下,打鬧間,巴士沿蜿蜒的嶼南道忽上忽落。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但絕對不算多,畢竟車輛在這裡通行,必須持有運輸署發出的封閉道路許可證,也就是俗稱的「禁區紙」。
        就在我和阿天百無聊賴的玩起拇指摔跤(Thumb Wrestling)時,車外景色豁然開朗,一邊是石壁水塘,一邊則是石壁監獄。後者是一所高度設防的監獄,「雨夜屠夫」林過雲便在這裡服刑。
        沈正的女朋友突然驚呼起來,原來道路和監獄之間的斜坡上,有一群野牛在吃草。牛隻身型雄壯,頭頂雙角,眼睛圓瞪好像銅鈴,一身黃毛彷佛綢子般光亮,牛尾悠閑地甩著,驅趕蒼蠅。
        沈正女友,好像叫林依亭甚麼的,兩眼冒著星星,說道:「沈正,快看,那些小牛很可愛誒。」
        沈正溺愛地揉揉她頭髮,胡扯說:「小牛嗎?你喜歡的話,將來給你開個牧場,這樣你一有空就可以找牠們玩了。」




        先不管這對放閃光彈的情侶,近年,大嶼山的流浪牛的確成為一大議題。儘管漁護署已於2011年成立管理隊,推行「捕捉、絕育、搬遷」計劃以控制牛隻數目,但流浪牛污染環境、堵塞交通、破壞農作物,以及攻擊路人的事件仍時有發生。
        流浪牛的歷史可追溯到大戰前後。當時,大嶼山作為避世天堂,深受靈修人士喜愛,亦吸引了不少望族和外國商人,他們進駐大嶼山,立農成家,耕牛由此引入。直至七、八十年代,各戶牛群因村內「發展」,村民棄耕或年老沒有精力照顧而被放養。
        其實,牛隻無論對大自然和人類都是有益無害的。牛隻體形大,需要經常進食來保持能量和身體機能,沿草游牧是其與生俱來的本能。邊走、邊吃、邊排泄的習性,對生物圈的多樣性和有機物循環有很大的促進作用。對人類而言,自然留下的牛糞被農耕公眾視為殷物,或作肥田,或作燃料,牧草的行為亦提供了人類的宜居環境。
        今年6月,嶼南道發生「車撞牛」事件。八頭牛躺在公路乘涼時,被重型車輛輾過,其中五頭當場慘死,另外三頭因遍身骨折要人道毀滅。事態嚴重,再次喚起公眾對流浪牛權益和護理的關注。
        不知不覺間,一群低矮的建築出現在視野之內,我估摸該是抵達昂坪市集了。這個旅遊景點採取園林式設計,旁邊便是著名的昂坪360,堪稱世上規模最大的纜車系統。去年1月,纜車因技術問題停駛,約八百名乘客被困於車廂內近兩小時,事後公司進行了重點搶修。很可惜,我還沒乘搭過這纜車,雖然套票價格不便宜,但在山間凌空滑行不得不說是個物超所值的體驗。
        車門打開,班主任溫雪兒率先下車。
        自從上次在醫院的「偶遇」後,她基本沒搭理過我,平日見到我時也一臉寒霜,不過至少沒再在課上點名刁難,我也樂得清靜。
        跟著一班同學鬧哄哄地下車後,我見到溫雪兒正和一個男人低聲交談。
        咦?那背影,好像在哪裡見過……我狐疑的瞪著那傢伙。
        這時男人轉過身來,舉起印有我校名字的旗子揮了揮,並對我眨眨眼睛。




        他穿著「我愛香港」的T裇,下身是寬鬆的沙灘褲,下頷的絡腮鬍像是沒刮乾淨似的……此人竟是兩星期前才剛見過一面的原本道人。
        為甚麼他會在這裡?
        看到我質問般的眼神,原本輕輕笑了,提起嗓音喊道:「各位同學好,我是這次負責帶你們遊覽昂坪的導遊,接下來的四個小時會為你們講解這裡的歷史沿革,大家有甚麼疑惑都可以問我。」
        隨著大隊穿過開滿食肆和紀念品店的昂坪市集,來到昂坪廣場入口的牌樓前。原本手指寫著「南天佛國」的橫匾,介紹說:「這個石牌樓參考了河南『少林寺』的設計,兩面牌匾及對聯的題字出自國學大師饒宗頤……前面就是菩提路,菩提在佛教裡是『覺悟』的意思……路的兩旁是藥師十二神將的雕像,每一個都對應十二時辰和十二生肖……」
        一行人談笑著往廣場中央的地壇走去,我抓住空檔來到原本身邊。
        「我知道你會奇怪…我來這裡,是受命保護你的。」還沒等我開口,原本就垂首低聲道:「唉,自從儒、釋、道分裂後,種種利益都要重新分配,日子不太平啊……東方宗派作風迂腐,尤其是儒教,因為你助緋紅曙光奪得點睛筆的事,他們至今對你仍有介蒂,說不定會找上你的……」
        「這未免多慮了,出個遠門而已,難道他們還能跳出來狙擊我嗎?」我對此不置可否:「要提防的話,也是奪天者吧?」
        「這倒不必擔心,這兒再怎麼說也是佛門聖地,奪天者不會來的。」
        「話說,你這身裝扮和你真相襯,看上去完全是個摳腳大叔了。」
        「……」
        地壇外觀就是個矮矮的圓形平台,周邊圍著四個蓮花池,正對天壇大佛,象徵著風水學的天南地北之說,具有回音壁功能,也是附近寶蓮禪寺舉行宗教儀式的地方,大佛的開光便在這裡進行。
        一行人在這裡停留片刻,便往天壇大佛進發。
        繞過入口處的銅鼎和一旁售賣齋菜、平安符等禮品的店鋪,我們踏上彷彿綿延入雲的階梯。
        石階共有268級,對如今體能有了大幅躍進的我來說,登頂自然不是難事。而沈正他們往上爬到一半,便已氣喘吁吁,靠在欄杆旁歇息。
        「怎麼?這就脫力了?是不是腎虛?你女友知道嗎?」我落在隊伍中間,調侃起沈正來。




        沈正扭頭瞧瞧累得香汗淋漓的林依亭,白了我一眼,道:「先顧好你的事吧!星期五校誌就截稿了,你的文章寫成怎樣?大家可都翹首期待著咱們水大才子的作品呢?」
        我一敲腦門,這才想起這件事來,有點煩惱的道:「別催我啦,我待會就地取材,盡量今天交貨。」
        好不容易攀上山丘上的天壇,稍稍仰視,釋迦牟尼的寶相呈現在眼前。在六位天女舞姿銅像的拱衛下,大佛右手結「施無畏印」,兩腳交疊盤坐在蓮花座上,眉如初月、慈顏微笑。
        早期印度小乘佛教,以無形為崇拜,只以足印、法輪、菩提樹和鹿等符號象徵佛陀,認為佛陀的莊嚴法相是人的形像不足以比擬的。犍陀羅時期,禮拜佛陀以得正覺的主張興起,佛像開始流行。自此,燒香拜佛不只是求個家宅安寧,更主要的功能是紀念性的,所謂「見賢思齊」,看到諸佛的光輝形象,便憶持到佛的慈悲功德,生起敬仰心,達到昇華思想和淨化心靈的果效。
        「……天壇大佛於1990年動工,用了三年多時間完成,由202塊銅片組成,高26.4米,重250公噸,耗資超過6000萬,是世界上第二大的戶外青銅座佛。」原本繼續解釋道,滿有敬業精神的盡到了一個導遊的職責。
        端立在天壇上,涼絲絲的山嵐撲面而來,從峰頂俯望山下,鱗次櫛比的寶蓮禪寺歷歷在目,廣場上的遊客好像一顆顆豆粒般大小,讓人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大家在天壇上稍作歇息,拍照的拍照,伸懶腰的伸懶腰,也有人朝大佛合什拜了拜,然後往旁邊的香油箱裡投進自己不多的積蓄。
        「好了,各位!」原本拍拍手,吸引我們注意,道:「蓮花座下建有一個博物館,既然來到這裡就一定要參觀下的。」
        一行人緊跟原本進到大佛底下的殿堂,甫入門就迎上一間開光禮品商店,櫃台上擺滿金燦燦的觀音像和佛珠等小首飾。顯然,無論甚麼樣的淨土都不免染上商業社會的習氣。
        殿堂的中央,展示著釋迦牟尼出生、成道、初轉法輪和入大涅槃的繪畫,周圍的柱子上則掛有記載天壇大佛從鑄造到安裝的建築過程的照片和附註。
        原本手指牆上的圖畫,絮絮不休的述說著世尊的事蹟,我耳聽其言,只覺耳畔彷彿有蚊蠅在嗡嗡叫,無比厭煩,便游目四顧起來。
        博物館的第一層,名為功德堂,除了陳列這些展品外,外圍其實是一個靈堂,無數先人的蓮位井井有條的安置在此處。
        目光掃視,一個尤其顯眼的牌位被放在高處,上面的黑白照是一位所有香港人都會熟悉的巨星。
        上星期四是梅豔芳的生日,粉絲在她靈前擺滿祝賀海報、慰問品,就像她仍活著時一樣。
        「這就是凡人啊,無論生前多麼輝煌,死後還是化為一抔塵土。」我正在心裡體會那複雜的味道,阿天的話音渺渺的飄來。




        我回頭看去,阿天已經走開了。
        我心不在焉地跟著其他人走到圓形的梯間,那裡有一尊木塑的地藏王菩薩像,它上方有一口直徑兩米的巨鐘。
        突然,頭頂的木錘重重撞擊在鐘壁上,「咚」一聲巨響,洪亮的鐘聲繚繞在殿堂裡,把我驚醒過來。
        「這口鐘名為『瑜伽鐘』,昔日由電腦控制,每隔七分鐘自動敲打一次,共敲108次,有『解除108種煩惱』的意思。」這時,原本的聲音傳到:「因為太響亮,現在已不是定時敲打,有人提出才會敲打……」
        沿著樓梯螺旋往上,來到第二層法界堂,這裡展覽著與佛教有關的藝術品,包括書法、水墨畫等,此外還有一些有歷史價值的文件。主牆上有一幅極寬的佛畫,諸天神、八部眾、聖人、長者等環繞著中心處的大日如來,每位人物的面龐旁都標有其名諱,無一遺漏。
        第三層是紀念堂,唯一開放的空間供奉著佛陀真身舍利。因為不准攝影,所以留在這裡也沒甚麼好做的,大家魚貫步出門口,再次曝露在午後的陽光裡。
        博物館的出口就在蓮座的後側,從這裡仰望,能清晰地看到大佛背脊上袈裟的皺褶。
        似乎是見到我撫著下巴悶悶不樂的樣子,阿天拍了拍我的肩膀:「還在思考嗎?我就那麼胡亂說一句,有甚麼值得糾結的?」
        我嘆一口氣,道:「不關你的事,你也知道我以前讀的是教會學校,最近更是……總之,我對佛教一直沒甚麼好感。」
        「你又不是信徒。」阿天古怪的瞪著我。
        「不是這個問題,人可以沒有虔誠的信仰,但終歸是有一個建基於哲學理論的世界觀的。」我知道他的意思,先行駁斥:「認為人死後甚麼都消逝,不也是虛無主義嗎?」
        「我對基督教和佛教的衝突是認識淺薄啦,但說起世界觀的話,還是知道兩點的。」阿天伸長兩隻手指頭:「世界,不外乎人與自然的依存。對基督教來說,人有原罪,唯有皈依人子才能得救;而佛教則認為眾人都有佛性,是能靠自覺而平衡掉惡業,從而解脫的。自然嘛,佛教認為宇宙無始無終,是因緣假合所幻化;基督教卻說上帝創造一切,是因果縺的起點,有永恆不變的真理存在。嗯,從表面來看,兩者確是對立相沖的……」
        我接了他的話:「可是,佛教有『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隨學一切善知識』的說法,所以能包容基督教,你是想這麼說吧?」
        阿天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但反過來就不行……基督教,尤其是基要派,單就佛教作為無神論系統這一點,就接受不了。宗教教義上不能兼容,世界觀也會隨之互相排斥,至少基督教是不會同意人能達到等同上帝、甚至超越上帝的高度的。」




        說著說著,我們回到了蓮座下面的平台上,對話就此中斷。
        我卻在心裡嘲笑自己。
        那麼我呢?「黃金」的核心理論雖是源於一神教的卡巴拉生命樹,十個質點卻隱藏著通往至高者的路徑,還有其上的無限虛無……明明已踏上篡奪神意的道路,難道如今依然停滯在「敬神」的思想層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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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約莫四時,人流稀疏的昂坪廣場上。
        喬裝打扮的原本道人伸手一抹額頭上的汗珠,似乎鬆了口氣,朗聲道:「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有興趣的同學可以隨我和溫老師繼續遊覽寶蓮禪寺,或者自行徒步15分鐘前往心經簡林,其餘同學可以就地解散了!」
        「喂,我打算去心經簡林那邊看看,你也一起來嗎?」在廣場附近的士多買了一瓶寶礦力後,阿天對我喊道。
        「不了……」我揮手回絕,再次看向木魚峰上的天壇大佛:「我還要趕寫秋刊會登載的散文呢!大佛那裡應該能給我帶來些靈感的。」
        「哈?你還要再上山啊?體力真好……」阿天不無羨慕的說:「那我們先在這裡分開吧!」
        跟阿天分道揚鑣後,我再次登上通往天壇的階梯,這次不需要顧慮其他人,我腳步飛快,不用一分鐘就回到峰頂的平台。
        今天既不是假期,也不屬旅遊旺季,平台上參觀者零星,而且多是本地人。我圍著大佛繞了一圈,最後決定坐到貼近邊緣的花崗岩長椅上。
        拿出筆記本和原子筆,我托腮盯著佛像發呆,然而良久都沒有文思潮湧的感覺。
        「時值深秋,要應時的話,果然該描寫一下萬物蕭條的景色吧……等等,秋景該如何與禪意結合呢?畢竟地點是在天壇大佛腳下啊。」我自言自語道。




        我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苦思之中,微風拂過,一絲睡意侵襲而來。
        我順勢躺倒在石椅上,頭枕在雙臂上,極目長空。雲層間,一群灰雁呈人字型排列,從北邊盡處遷飛而來,在我頭頂掠過。
        我彷彿聽到了嘹唳的雁鳴,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嚮往,嘆道:「天上的鳥兒這麼自由,多幸褔啊……」
        不知不覺間,眼皮越來越重,視野慢慢變得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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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黑,比我預想中漫長。
        直到我感到不對勁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無邊的黑暗包圍了。
        這裡沒有光,沒有方向,沒有任何作用力,甚至感受不到空間的存在。
        我想觀看自己的手掌,卻發現軀體已經不復存在了。
        沒有物質,意味著沒有事件,也沒有客觀意義上相對時間的流逝,但我卻確確實實感到我的意識在「經歷」著甚麼。
        惘然,繼而是極度的惶恐!
        不知道怎麼來的,也就不知道怎麼回去。見不到熟悉的事物,情感失去了寄托的對象。失去五感,沒有了「掌握」這一帶來平靜的行為能力。
        寒冷,我感到無法言喻的寒冷。
        事到如今,連「擁抱自己」的動作也做不到,也再無他人的慰藉和安撫。
        有甚麼在收縮,「我」變得越來越小,小到無限小,在往一個臨界點接近。
        當我將要寂滅時,核心開始有了一點溫度。
        我在疑惑之中,探尋這股微熱的源頭。
        是記憶,原來是誕生至今的記憶!
        從呱呱落地、看到病房白茫茫的天花板起,過去的一切在意識中如走馬燈般,快速而混沌的閃現,然後消失,綻放成可見的景象。
        一個個片斷銘刻在意識中,快樂的、痛苦的、堅決的、無措的,變得無比清晰而實在。
        ……
        狂風咆哮的晚上,母親再一次夜歸,甫一進門,在飯桌邊與冷掉的餘菜相對的父親一怒站起,吼出不堪入耳的語句。水憐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眼淚止不住的流著,我一邊安慰她,一邊捏起了拳頭。
        ……
        唱詩班的排練剛結束,病懨懨的他在離開禮堂時拉拉我的衣袖,帶著哭腔的說道:「醫生跟我說,我腦顱內手術殘留的惡性腫瘤有再度增生的跡象,可能不久就要退學,往國外治療了……水月…我會死嗎?」
        「不會的。」我說道:「你不是常掛在口邊的嗎?主會保佑你的。」
        我們流著淚在十字路口擁抱,從此訣別。
        ……
        學生會辦公室內,前輩把一疊文件重重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為難的說:「水月,我知道你對文學很熱心,但手續上是不能這樣的,你怎麼能不發出正式的通告,就開始向同學收取訂金啊?」
        「…這樣吧,你先跟鄭同學做些雜務,學習一下怎麼正確的處理事項吧……」
        面前沒有鏡子,但我知道自己的臉很蒼白:「怎麼這樣?是誰告知你這件事的?」
        「…不就是沈正嘛?」
        ……
        儘管殘忍、儘管無常,這些成了我現在僅有的財產,在核心裡不斷升溫。
        我重新恢復清醒,在漫長的靜默中,記憶一遍又一遍的回放。我感到不完美,人生中的不和諧成了僅有的一根刺。
        過度的反省會令人瘋狂,繼而跨越瘋狂。我開始從原點重構起虛假的過往,一次又一次拼湊著。
        在想像裡,父母沒有離婚,他陪著我長大,沈正和我一直是摯友。以不俗的成績完成文憑試後,我成為一個正經的大學生。大學畢業,結識到女朋友,日復一日的上班賺錢,結婚生子,漸漸老去,晚年在大樹下乘涼,與兒孫說起自己悠遠的年青故事。
        故事一直修飾著,直到我感到圓滿,沒有遺憾了。
        放心了,揮別過去。
        這時溫度已經到達一個極致,我回轉,真正集中於現在。
        我審視黑暗,決定作出改變。
        光。我說。
        我就是爆發點,無限的熱促成了剎那的暴脹,空間出現,力開始分離。
        因為膨脹而稍稍冷卻後,基本粒子形成,可以名之為物質。
        「我」隨之真正有了形體,一個巨大的發光球體,星屑圍繞我旋轉,世界以我為中心。
        存在終於有了意義,然而我感到孤獨。
        但願這裡有其他存有。我說。
        一念之間,重力塌縮,星塵聚合,最初的恆星由此出現。
        這些較小一點的光球環繞著我運行,然後又創造出恆河沙數、更小一點的星體。
        他們擁抱著我,喜悅的歡呼道:「這是尊貴的梵、超勝者、見一切者、自有永有者、已有當有之父。」
        真奇怪,以前從不真正成家立室的我、甚至少享天倫之樂的我,竟然在這裡有了家的感覺。看著周圍的眾星、眾星之子,就好像自己的兒女一樣。
        一些不該滯留的回憶突然湧襲而來,我似乎在哪裡見過類似的景象,在那時,星辰激烈爭亂吞噬。但這裡沒有那樣的異物,很溫暖。
        我回想起自己以前的形體,漸漸的,幻化成一個透明、有四肢的人形,離開了中心的光球,在宇宙間遨遊。
        途中經過無數景觀各異的星體,他們尊敬的給我讓路,穿越不知多少光年,來到了一個熟悉的藍色星球,彷彿那個我曾經失去的樂園。
        我在附近駐留下來,觀察起這顆明珠。此時這裡看來並不平靜,雲端不斷掀起風暴,交加的雷電侵擾著陸地。
        我第一次等得不耐煩了。手指一點,從掠過的慧星中挑了幾顆,改變了它們的軌道,讓它們墜落到星球上,有機的元件從而參與進大海裡複雜的反應中。
        分子之間不可計量的相互影響,偶然地,RNA出現了,接著是DNA,它們能自我複製,在「膜」內發展,形成了原始的細胞。
        這個星球真是一個褔地,首先是她圍繞的恆星,如果亮度太高,則其存在的時間不足夠讓生命在她上面繁衍;如果紫外線的能量不適當,則臭氧層不會生成,或者直接殺死初生生命。
        如果她與恆星之間的距離不對,則其表面的液態水會消散,或者會頻繁受到小行星的撞擊。她的質量、自轉、軌道必須恰到好處,而且化學構成裡必須有碳、氫、氧與氮。
        我不會過多的干預她的狀況,那樣的話,還不如從頭憑空創造一個我理想中的環境。
        生物的最後共同祖先出現,接著像一株大樹的枝椏一樣,發散開來演化。藍菌學會了光合作用,本來稀有的氧被大量釋放,改變了大氣的性質。
        多細胞生物出現,有了最基本的行為模式——攝食,衍生出食物鏈。動物以植物為飼料,上者與下者的數量達到了一個平衡。
        在悠遠的進化之路上,假如不加以介入的話,進程將趕不上計劃。每過近億年的間隔,我會透過催化生態環境、干涉物種的遺傳和鬥爭,使基因急劇的突變,其中一次被後世的科學家在化石層中發現,令他們很迷惑,這被稱為寒武紀大爆發。
        宛若在實驗室中仔細而小心的控制著演化的足跡,稍有不如意,就加以滅絕,選擇著、淘汰著,搗鼓出脊椎動物。
        節肢動物率先遷移至陸地上,魚類長出腳、昆蟲長出翅膀,植物衍化出種子結構,森林大面積的覆蓋陸地。
        爬行動物分化出恐龍,最古老的哺乳類動物作為先驅,開始在這個大染缸裡佔有一席之地。
        接近了,越來越接近我心中的藍圖了,我久違的升起了期盼之情,於是把盤古大陸辟開,進一步提高生物的多樣性。
        然而,無論是海裡、陸上還是空中,生物在這個遠古的溫室裡,滋長得越來越龐大,競相掠食,星球上遍布了殘暴和野蠻。
        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一怒之下,使星辰相互碰撞,把一些不大不小的碎片挪到星球的軌道上。在隕石撞擊下,大量的灰塵遮蔽了陽光,很快,所有大型的動物都滅絕了。
        蕭條過後,萬物再度復甦。哺乳類漸漸主宰了地表,猿猴從地上站起身來,終於,一些好像人類的生命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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