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天壇上籠罩起金色的寂靜,鄰近巍峨的鳳凰山,披上晚霞的彩衣。天邊本來奶白的雲海,也沐浴在橘紅之中,那顏色,宛如佛前的燃香。
        一股冷風卷起山間的枯葉,就像荷里活西部片中,牛仔對決時吹過的風滾草一樣,凝結了周遭的氣氛。
        打量了一眼站在大佛左掌上、一言不發觀察著我們的時渡,我把目光移回到對面的三人身上,雙掌磨娑著,叫陣道:「好了,你們哪個上?」
        「我們歲寒三友猶如一體。」竹逍遙的扇著風:「對上一人是三個上,對上千軍萬馬也是三個上。」
        這不是無恥嗎?我對竹秀下限的行為表示鄙視,說道:「得罪了!」
        「諸神(Ingwaz)。」我低喃,略略俯伏在地,右手按在石板上,閉眼感應了一下。一絲裂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到相鄰的石板上,繼而「啪」一聲紛紛迸裂,一塊塊或大或小的碎片違反重力的漂浮到大氣中。
        「鹿角(Algiz)。」我雙臂像是擁抱著這些碎片似的,接著吟道:「鹿角闇枝(Algiz Merkstave)!」
        「去!」我一聲令下,無數寒光閃閃的石屑向著三人激射過去。
        用言靈加固、打磨過的石屑,此時無異於殺人暗器,但見梅玉笛一橫,冷然誦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一股強烈的氣流應聲溢出,直接把來勢洶洶的石屑吹得七零八落,塵埃散去,松、竹、梅絲毫無損的站在我的眼前。




        「那首詩…是元朝王冕的《白梅》……難道對方跟我一樣擅長言靈類的術式嗎?」見到梅以詩句誘發出來的現象,我心中猜疑著,眼神凝重,與他們的視線交錯,迸出無形的火花。
        「喂,你們較量歸較量,下手要有點分寸,不要打壞了周圍的公物。」時渡冷不防的開口道。
        「拳劍無眼,難免會攪亂這地方。」此刻,松已收起了用來擦拭長劍的白布,沉沉的回答道。
        「…至少佛身不能有損傷。」時渡訂下這樣的規矩。
        松「哼」一聲,似乎是默認了。
        「松老、梅姐,我們結歲寒劍陣!」松與時渡談妥後,竹高呼一聲。
        「了解。」梅簡潔的應道。
        松沒有說話,只是捏起劍訣,直指著我的方向。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朗聲詠道。
        這是王維的《竹里館》,我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眼前便失去了他的身形。不,並不僅僅是隱匿氣息那麼簡單,我視覺上明明捕捉到他,潛意識卻不斷暗示著「他並不存在」,就像融入了大自然的風景中一樣。




        如同齒輪咬合轉動起來般,他的消失宣示了「歲寒劍陣」此一聯動系統的展開。松和梅從與我相對的站位,變成了以犄角之勢包圍著我,加上隱匿起來的竹,他們以我為中心,構成一個不規則三角形。
        隨著三人的高速移動,我的身體也滴溜溜的旋轉著,始終把松和梅網羅在視野之中。至於竹,既然肉眼看不到,就用心眼。
        「火炬(Kenaz)。」話音一落,我的眼瞳變成了火紅色,周圍的一切,連同視線死角裡的事物,一一映進我的腦海。
        對方並不知道我已經完全掌握他們的方位,竹進入我的盲區,露出一個陰險的笑容:「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行人。」
        地面從竹的跟前開始龜裂,一排好像竹筍一樣的尖刺破土而出,成一直線襲向我的腳底。我眉頭一豎,向旁邊跳起,同時口中呢喃:「野牛(Uruz)!」
        在言靈對肉體機能的補強下,我躲過岩刺,直直向竹沖去。竹被我突然爆發的疾速嚇了一跳,只來得及喊出一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就被我一拳擂在胸口。
        捱了我這下足以開碑裂石的拳擊,竹竟然只踉踉蹌蹌的退後三步,而我則被反沖力震得指節發麻。
        「鄭燮的《竹石圖》…」我認出了這句詩,晃晃右手,道:「難道可以像金鐘罩那樣瞬間提高抗擊打能力?」
        「可惡,我的藏身術竟然被你識穿了。」竹跟我保持著距離,咬牙切齒的說道:「但別以為這樣的小技倆能應付我們的『三位一體』。」
        「三位一體?」我重複了一遍。




        三位一體,又名聖三一,是天主教從公元二世紀開始發展出來的信條,主張耶和華有聖父、聖子、聖靈三個位格。然而,「三的法則」並不是十字教獨有的,拉丁文有句古語:「一切以三為一組的事物都是完美的」(omne trium perfectum),因為「三」能承載最少的資訊而構成一個模式。《道德經》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演化出道教的「一炁化三清」。印度教有三相神,分別是創造者梵天、保護者毗濕奴、毀滅者濕婆,也被稱為「偉大的三位一體」。
        難道「歲寒三友」也以「三的法則」為軸心?我在心中琢磨著。
        「竹,你太多話了。」松聽在耳裡,皺眉道。
        「小子,當心了!」好像想阻止竹繼續說下去似的,松彈彈劍尖:「勁葉森利劍,孤莖挺端標。」
        松把古劍舞得虎虎生風,在詩句的凝聚下,劍風化成一片片針葉的形狀,彷彿龍卷風一樣向我攢射而來。我剛想閃身避開,梅卻吟讀道:「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
        頓時,周遭變得寒氣徹骨,連空氣都好像要被凍結住,我的皮膚也結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行動變得遲鈍起來。
        眼看就要躲不過席卷而來的風刃,我伸出右手,吐氣道:「紫杉木(Eihwaz)。」
        一面褐灰透明、好像煙水晶一樣的圓盾在我面前被投映出來。風刃連續不斷的撞擊在圓盾上,一一被吸進盾面,然後還原成魔力散失開去。
        松大概也估到純粹用劍風破不了我的防禦,在風的亂流掩護下,和身撲來,一劍刺出。劍的尖端與盾面相觸,爭持了不超過一秒,然後圓盾在一串玻璃碎裂般的聲音中分崩離析。
        劍尖一往無前,直直朝我的面孔戳來,在千鈞一發間,我雙掌快如閃電的伸出,夾住兩邊劍脊,之後古劍就好似被我的手套吸攝住一般,無法再寸進一點。
        空手入白刃!
        我心中一鬆,卻聽松一聲斷喝:「森聳上參天,柯條百尺長!」
        劍身猝然延展變長,鋒刃依然疾勁的向我襲來。時間容不得我多加思考,我雙掌分開,稍微讓開要害,語道:「雷神之槌(Thurisaz)。」
        話音剛落,劍鋒已經扎在了我的左肩上。這時,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閃爍著凌人鋒芒的劍鋒竟然停滯下來,然後整個劍身開始從尖端起彎曲起來,越來越彎,然後松像裝了彈簧般,倒飛出去。
        人在半空的松把古劍插入地面,一直向後滑到欄杆前,身形才穩定下來。劍尖在地上磨出一片火花,留下一條不深不淺的劃痕。




        松臉色煞白,呼出口渾氣:「小子,你在『黃金』達到哪個格位了?」
        「我是沒經過甚麼核定儀式啦,若只考慮魔法學說基礎的話,應該勉強能算作理論者(Theoricus)……」對這個寡言的老者我還是有點好感的,撓撓頭,答道:「我的魔力循環和呼吸法略有小成,但對星光體的運用還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黃金黎明修持的是神聖十次第,每一個次第,都和卡巴拉生命之樹的十光流互相對應。未入會者首先要受到嚴格的資格審查,然後就是秘術常識教導,算上他們之後的準備級,組織的格位分為三團十一階。這個階級系統是根據創立者,同時是資深共濟會會員的威廉.維恩.威史葛破譯的密碼手稿所確立的。
        第一團稱為外陣,是凡俗的魔術師,從下至上數起,為新參者(Neophyte)、熱心者(Zelator)、理論者、實踐者(Practicus)、哲學者(Philosophus),然後跨過中繼通道「境界之主」(Dominus Liminis)就能抵達第二團。
        第二團稱為內陣,是領會魔術奧義者,包括小達人(Adeptus Minor)、大達人(Adeptus Major)、被免達人(Adeptus Exemptus)三階,再橫過中繼的深淵嬰兒(Babe of the Abyss),就達致第三團。
        第三團為秘密首領之位階,計有神殿主(Magistri Tempri)、魔術師(Magus)和最高的自己自身者(Ipssisimas),據聞達到這個層次,需要放棄一部分的人類身份。
        定義上從新參者開始就必須完全控制星光體,但秘儀學本就是知識涵蓋層面極廣的一門研究,魔術師非涉獵種種雜學不可,因此也很難達到通曉。正如同是古文字,我就專精盧恩符文,而梵文和希伯來文則相對不熟悉。艾絲琳也曾對此有些腹誹,畢竟希伯來文與黃金黎明的骨架理論卡巴拉可謂密切相關,22個希伯來字母本身就對應著連結十個質點的22條路徑。
        「不對,這不可能,我的武具強化術式【生長輪】,透過一層又一層地加持韌性,寄托有『樹木所擁有的繁殖力』的意義。」松難以置信的道,這也是他到目前為止最健談的一次:「而你竟然能直接損傷與之連接的我的生命本源,單論這種形而上的反射,就至少要哲學者以上才能掌握。」
        「原來是這樣…你一直在劍刃上擦拭的,應該是天然樹脂吧?」我微微頷首,頓時會意:「將武具的耐久度與自身的生命力鏈接,你已經達到『人劍合一』的境界了。」
        這時,松背後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天壇上又來了一個人。那人鬍子拉渣、不修邊幅,卻是原本道士。
        「水月,還真是你,我感應到你的『驅人』,便立刻過來。」原本一口氣也不喘,仰頭看向佛掌上的時渡:「小和尚,這是怎麼回事?為甚麼水月跟這三個傢伙打起來了?」
        「你問我也沒意思。」時渡簡潔的應道:「我只是聽命來做『公證人』的。」
        「喂,歲寒三丑!你們清楚自己在幹甚麼嗎?」原本轉而向松吼道:「按照【裡世界互不干犯條約】,東方的修士是不能對赫密斯派所屬武力相向的,水月是黃金的人,你們不知道嗎?」
        「互不干犯條約只是權宜之計,更是儒、釋、道『三教聯合』還未解體時所簽訂,到如今已無實際效力。」竹不徐不則的說道:「這位小兄弟執迷不悟,我們順手教育教育他,有問題嗎?」
        「可惡!」原本邁起大步,想要走向三人,卻見眼前一花,時渡伸出右臂,攔在他面前,說道:「我不會讓你過去的。」




        「哈,他這個公證人還是很可靠的。」竹朗聲大笑:「牛鼻子,你還是在旁邊看戲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算計。」原本啐了一口,不爽的道:「在東皇太一的制約下,殘存的儒教無法正面打開西方魔法界的缺口,才想出離間水月這個『特殊關係人』這種下三濫的策略,哼,『那邊』的人不是這麼好拉攏的!」
        「那邊?」聽到這個曖昧的關鍵詞,我頭上冒出大大的問號:「原本,你是指誰?」
        原本察覺自己說漏了嘴,馬上閉上口,沒再答話。
        越發覺得這裡有甚麼隱情,但敵人就在眼前,已沒空閒再打聽了。
        「戰車(Raidho)。」先下手為強,我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瞬間已再現在梅的面前。
        「歲寒劍陣」的陣眼是不斷改動的,某個人可能在某一刻是劍陣的弱點,但當你發覺並展開點對點狙擊時,這個弱點已經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而我從「歲寒劍陣」啟動開始,就察覺梅是三人中修為最淺的一個,不管弱點怎麼變,打擊她准沒錯。
        梅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我得理不饒人,撮起手刀向她粉頸削去。自從盧恩言靈初成後,我基本拋棄了對抗紳士時那種純粹依靠肉體的戰鬥模式,肉體煉金、肉體通靈那種禁術對身體隱患不小,不用也罷,但這並不代表我的體術破壞力降低,再加上Uruz的加持還在,普通人接一下的話嚴重骨折是免不了的。
        竹見狀,急忙喊了一聲:「海山兜率兩茫然,古寺無人竹滿軒。」
        我隨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手刀劈空,並且眼睛失焦,無法再集中在梅的身上。我雙目通紅,扭頭轉向竹的方向,感覺到一種針對他的強烈異物感。
        此時我對他們所使用的不明術式,已有一些大致的概念,詩句所誘發的現象,或是呼應其描寫的物理景象,或是與其訴諸的情感寓意相符。蘇軾的這首《竹閣》,作用與之前的藏身術截然相反,應該是通過玩弄對象的主觀感官,達到隱匿友軍、提高自己存在感的效果。
        然而,不等我有進一步的行動,松就高舉長劍:「亭亭山上松,一一生朝陽。」
        霎時,古劍劍身大放光明,把我閃得睜不開眼,在我的視野被奪走的片刻間,三股惡風從三個不同方向襲來,我呼了聲Raidho,根據記憶瞬移到蓮花座下的第二層基座處。
        我居高臨下的望著撤回兵刃的三人,暗自喘息著。別看我躲的輕鬆,他們的劍陣綿密無間,總是一人實攻、一使虛招、一作牽制,如果我剛才警覺性差了點,已經非死即傷。
        我正懊惱的時候,梯口那邊的原本也沒閒著,不斷嘗試突破時渡的封鎖。




        「妖雷訣.竄突雷!」原本分開合起的手掌,一絲絲紫藍色的電弧在他手心之間跳動著,然後他雙手用力推出,亂流的紫電擊中毫無防備的時渡。時渡全身抖了一下,原本趁機向他左邊的空隙沖去,卻被一掌掃在小腹間,飛退了回去。
        「這不可能!」原本目瞪口呆的看著收起右掌的時渡:「我的妖雷訣,透過微操電流在生物體內引起麻痹反應,全力施為的話,就連印度象都能電暈,你怎麼會一點事都沒有?」
        原本所習的雷法,是道家方術的集大成者,結合內丹、符籙和咒術,以天人感應為基本,有伏魔、祈雨、止旱的神力。修煉分為三個步驟,即「以邪入正,以正修道,以道合真」。先從邪境修起,此時修者的性格會變得古怪異常;之後始修正境,脾氣變得暴躁易怒;達到道境後,情緒回歸平淡沖和;至於真境,乃是反璞歸真的傳說境界。
        根據原本透露給緋紅曙光的情報,他在旺角事件時,剛摸到正境的邊兒,之後在跟艾絲琳交手後,有了許多感悟,正境達到大圓滿,且窺到了道境的奧秘。
        「我所修的乃是神境智證通中的時間道。」時渡面色平靜的答道:「麻痹之類的不良影響,只要干涉體感時間,把自身無限加速,效果一瞬間就過去了……原本,念在一場相識,你還是別讓我難做了。」
        「……」原本默然,想一想,忽然大聲道:「水月!儒教高手擅以詩詞引發具現化的異象,但其本質與言靈術有出入,並不是植根於偶像原理,而是凝聚於自身修養的氣。這種氣又名『浩然之氣』,《孟子》有云:『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形有不慊於心,則餒矣』……」
        原本說到這裡,我已心中一動,開口說道:「喂,你們既然是儒士,何以不依經典,不守中庸之道?」
        竹按動扇子上的機關,亮銀色的利刃縮回到扇骨中,鄙夷的道:「你乳臭未乾,也知道中庸?」
        「《中庸.第二十章》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我背負雙手,神態自若地說:「你們不肯學習赫密斯之理,是為不博學;不與西方結社溝通交流,是為不審問;不去認真思考黃金的義理,是為不慎思;不辨正邪善惡,是為不明辨;按以上各點,不切實力行儒家理論,是為不篤行……」
        「小子,你在亂說甚麼?」松臉現慍怒之色,打斷我的言語。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你現在惱羞成怒,被自己的情緒牽引,便偏離了『中和』的天下大道。」
        「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松不再應話,劍插腳下,背後升起枝葉茂密的松樹虛影。一片翠綠的青苔自劍尖具象化,蛛網狀的輻射開去,爬上基座邊的牆壁,一直延伸到穿著校服的少年身影上。「噗滋噗滋」的聲音響起,身影在彈指間被腐蝕掉,化成綠煙消散在空氣中。
        然而,我本人已經不在原地,只見光線一陣扭曲,欄杆邊、階梯間、石椅旁、祭壇上,無數個「水月」浮現在天壇的各處,異口同聲的續道:「孔子言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你們不能正確認知黃金的歷史,是為不智;隨口污辱黃花閨女,是為不仁;不敢與緋紅曙光正面抗衡,而離間於我,是為不勇……」
        就在方才,我瞬移避過松的殺招後,立即詠唱了【需求】(Nauthiz),其意為「拖延」、「限制」、「混亂」,是拘束術式和一切幻術的核心,引發了這種類似海市蜃樓的結果。
        「憐君孤秀植庭中,細葉輕陰滿座風。」事已至止,松不再留手,抖動起古劍,長劍劍身令人眼花繚亂的晃動著,「嗡嗡」聲響,漸漸變作密集的松濤,天壇上刮起狂暴的颱風。




        在烈風的割裂下,我的幻影一個個的變淡破滅,最終只剩下天女銅像旁邊的本體,說出最後一句話:「…連三達德這麼基本的修持都做不到,你們還敢自稱君子嗎?」
        竹、梅身軀一震,吐出了一口鮮血,修為最高的松,面色也變得像死人般慘白。
        孟子口中的「浩然之氣」,並不是自然界中的精氣,而是由人的主觀意志培養出來的一種心靈狀態。這種氣是源於道德,集結「義」所萌生的,如果行為不能迎合儒士心中仁、恕、誠、孝等正向指標,就會隨之萎縮。換而言之,只要破棄一個人的道德制高點,就能把建基於浩然之氣的一切術式消弭於無形。
        其實並非我的一席話有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感化之能,只是歲寒三友的動機本就不純,理虧之下,用諸般理論武裝粉飾自己的意圖,為自己掛上正義和道德的招牌。然而,「浩然之氣」本於直心,不是甚麼虛偽歪曲所能蒙騙的。此刻一經我點明,便從道德高地摔落下來。
        「…找到了。」這還沒完,我眼神一凝,鎖定了正在咳嗽的竹,擎起一指,以破竹之勢飛身向他點去。
        在竹洩露了「歲寒劍陣」的那點資訊後,我一直在推敲「三位一體」的本質,在明白是儒教的義理後,推理範圍一下子收窄了很多。在儒教中,以「三」此一數目為主題的教義屈指可數,除了三達德外,還有三綱、三希修煉等……但這些教義都與陣法應當建基的「模式」無關,於是我又搜索枯腸,把孔、孟以外的儒家賢人的理論也考慮在內。
        最有可能的,就是漢代提出「獨尊儒術」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立元神》中的說法:「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這裡涉及的天、地、人三才,並非道家的專利,以「天人合一」為理想境界的儒家,對此也有獨到的見解。天之道「生萬物」,指的是太陽此一天體是所有食物鏈的能量本源;地之道「養萬物」,指的是生命在地表的物質循環下才得以滋生;人之道「成萬物」,指的是人為萬物之靈,唯有在人確立的秩序管理下,一切眾生才得以完全。
        如果確是如此,坐鎮天道「生點」的那人,會負責能量的生成;坐鎮地道「養點」的那人,將負責把生成的生命能量積蓄成「浩然之氣」的氣場;坐鎮人道「成點」的最後那人,就負責居中協調,完成陣勢。所以當「浩然之氣」的轉化中斷後,「生點」與「養點」之間會最先出現斷層,這使得還在繼續產生能量的「生點」變得如同黑夜中的螢火蟲般耀眼。
        果然如我所預料的一般,代表「乘著春色的萌生」的竹就是整個劍陣中最基要的「生點」。鎖定他後,我甚至不需要擊倒他,只要用對應「獨臂戰神」提爾(Tyr),代表「癱瘓」、「不義」、「失衡」的【戰神闇枝】(Tiwaz Merkstave)言靈阻斷他的生命力流動,就能瓦解整個劍陣了。
        看著向他丹田點去的一指,竹露出了無比驚恐的神色,只要這一指點中,不但整個劍陣將陷於癱瘓,他的生命循環被截斷的話,他以後就是一個廢人了。
        但我的食指卻在他臍下的三厘米外停住了。這並不是我手下留情的結果,我現在全身動彈不得,就這樣凝固在半空中。
        原因很簡單。
        一股恐怖、令人心寒的威壓席天蓋地的降臨了,風吹葉動的聲音、本來充斥著林間的微弱鳥鳴聲,連帶著天壇上所有人的呼吸聲,全都歸於寂靜。我、原本、時渡、歲寒三友的動作都停頓下來,就連重力都不再運作,周圍的一切就像甚麼行為藝術的表演,詭異得有點搞笑。
        萬籟俱寂之中,一把平和的女聲裊裊飄來:「咳、咳…水月同學,依我看,大家還是就此罷手吧。」
        語畢,所有物體重新運動起來,我輕輕落在地上,然後一陣吸氣聲不約而同的響起。在剛才那一剎那,竟然所有人都無法喘息。要是女聲再晚幾分鐘響起,恐怕所有人都得窒息而死。
        只見一個女人從雲彩中降臨,她身穿淡紫色的長袍,有著一頭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烏黑長髮,臉頰透著一種病弱的緋紅色,面目模糊,給人的主觀印象卻是一個年約二十的美女。
        「你是誰?」我感覺自己的腦容量不太夠用,只能問出這樣的一句。
        「東皇太一,有人稱我為『蝕太』,咳…道教把我尊為『太乙真人』。」女人說話間不時咳嗽著。
        這女人…是先秦楚國神話中的至高神?《楚辭.九歌》中有她的記載,據說象徵「道」的宇宙本源——真如,主宰宇宙星辰,曾有不亞於玉皇大帝的權柄。
        原來如此,剛才的現象,果然是神衹的威壓嗎?諸神與祂們的使者在人間顯現身形時,會令人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壓迫感。《以西結書》中先知以西結一見耶和華的榮耀形像就俯伏在地,《啟示錄》裡使徒約翰一見到人子的面貌就「仆倒在他腳前,像死了一樣」;奧丁的永恆之槍和宙斯所代表的雷電,也有令凡人畏懼的天威;此外,極東之地還有「龍威」的說法,象徵皇權的真龍有鎮壓萬獸的氣場。
        此時,一聲驚呼從原本背後傳出,只見在大佛前的梯間,一個女性手掩著嘴,露出了畏懼的神色。
        此女竟是班主任溫雪兒。
        我右手扶額,看來在酣戰後半段沒人為意之際,被她目擊到事情的經過,回頭不會要我親自替她洗腦吧?
        這時,太一再次啟唇:「這三人以前是我的部下,這次也並無大過,就放過他們吧。」
        「我是沒甚麼所謂,畢竟本來就是他們挑釁在先。」我「隨和」的回道:「只是,我現在實在有太多的疑問,希望你過後一一回答。」
        「可以。」太一惜字如金:「咳,你們三個,散去吧;還有時渡,回頭告訴你師傅:『現在不是無聊打鬧的時候了』。」
        「好的。」時渡聽到這句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後捏破手裡的一顆佛珠,化成了一縷香煙。
        「至於溫先生的女兒…」太一語氣一頓,道:「既然是關係人,咳,我看就不用另加處理,水月同學你把事情的梗概解釋一遍就可以了。」
        歲寒三友走的時候,松回頭看了我一眼,善惡不明的道:「小子,有機會的話,我們還會再見的。」
        目光移離松的背影,我瞧向溫雪兒,歎一口氣,道:「好了,該怎麼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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