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隨後的三天,我一如以往地坐在石墩上喝啤酒,然後身體後傾並深呼吸,聽着潮水聲。
 
她沒有出現,反倒在沙灘上散步並不時咕咕叫的鴿子有二十多隻。有兩、三隻鴿子像母雞孵蛋般伏在沙上,有的整齊地站在石墩上四處張望。我與坐在身旁的鴿子打招呼,然後又呷了口啤酒。
 
灰鴿子在香港很常見,而且牠們總是在休閒地蹓躂,在沙泥上留下爪痕,偶爾也會叼起地上的東西。牠們把頭180度向後轉,然後稍微提起翅膀,輕啄翅膀下的羽毛。這裡的煙蒂和塑膠包裝也不少,看到鴿子在沙中叼起垃圾又急忙地吐出來,確實使我擔憂。
 
我很喜歡鴿子。
 




鴿子總是有種讓人身心釋然的感覺。看到鴿子休閒的模樣,我不禁反問自己:「鴿子有適合自己生存的環境,過着閑適自在的生活,休哉悠哉。到底哪裡才是適合我生存的地方、甚麼才是適合自己的生活呢?」
 
從大學開始,我就不斷反思這個問題。我對未來抱着美好的期望,但未來的不確定性與不安全感卻一直在心裡縈繞,揮之不去。這束手無策、停滯不前的境況,令我十分討厭自己的懦弱無能。
 
說起鴿子,我也有一星期沒有看見大吉了。大吉是一隻棕色的柴犬,牠和我一樣很喜歡鴿子。每當牠在沙灘上跑向鴿子群並笑嘻嘻地逗弄牠們,鴿子就像遇上色狼般急步跑走,脖子前後伸縮的把途人都逗樂了。
 
大吉的笑臉是天生的,就像那可愛的小卷尾一樣。牠幾乎對着甚麼東西都會咧嘴而笑:對着可愛的女生會笑,望着海會笑,在沙灘上跑來跑去會笑,但陳小姐帶牠離開時會卻像小孩般鬧脾氣。
 
每次我看見大吉也會摸摸牠的頭說:「大吉是狗界的蒙娜麗莎,甚麼時候都在對着別人微笑。」而陳小姐總會搖頭回答:「大吉只是蠢。」然後嘲笑大吉在洗澡時猙獰的樣子。
 




她經常滔滔不絕地說服我,大吉並不是我看到的這樣好,但談及大吉在家裡搗亂的事時卻笑逐顏開。我搞不清楚這是埋怨或是炫燿,只好唯唯諾諾地敷衍過去。
 
陳小姐是我家的鄰居,婚姻生活美滿,可算是幸福少婦,然而丈夫的工作時間長,她在家裡閒來無事就養了大吉作伴。她說與其在香港生小孩子,倒不如養狗更好,畢竟照顧小孩花費大又少了夫妻的私人空間。
 
我頗為同意她的觀點。說真的,我沒有信心能夠在香港買房子,更遑論要養育孩子。如果沒有充足的資源養育子女,也沒有時間陪伴他們,大概只會苦了下一代。
 
我看着鴿子一群又一群散去,視線就從沙灘移向馬鞍山海濱,發現女生正捧着風琴相機往這裡走來。她跟我打招呼,然後泰然自若地坐在我旁邊,彷彿這個位置早以預留給她似的。
 
往常的我會因自己的個人空間被入侵而感到不安和焦慮,也不習慣別人如此從容地接近自己,但她有着把人與人之間距離縮小,而不會讓人感到不安的能力,一切就如奶茶般和諧。
 




「剛剛有拍到鴿子飛走嗎?」我問。
 
一隻「糊塗鴿子」還站在石墩上張望,似乎不知道同伴已經散去。
 
「沒拍到,只差一步。」她把相機收好。
 
「真可惜。不過這群鴿子經常會來的,只是不知道甚麼時候。」
 
「嗯……聽起來你好像認得這些鴿子。」她噗哧一笑。
 
「他們長着不一樣的臉。」
 
「是啊,看起來一樣,但每隻都不一樣。」
 
一群麻雀掠過波光粼粼的海面,夕陽的光映在海上形成一條扭曲的橋,彷彿只要踏在橋上就能到達彼岸。




 
彼岸的那個地方,應該是個更好的地方。
 
「商場不是有個噴泉嗎?我逛了半天都找不到。」她用拇指指向身後示意。
 
「你指新港城中心嗎?那座音樂噴泉十月初被拆去。新聞報導說這是最後一座室內的音樂噴泉。」
 
「又拆掉了?心型石拆了,音樂噴泉也拆了,為甚麼這裡變得這樣快?」她洩氣地抱怨。
 
「前幾年政府建議在對岸的馬料水填海,雖然有大量市民反對,但政府已經展開填海規劃和研究。」我搖頭輕嘆:「說不定以後這裡變化會更大。」
 
她右手撫着風琴相機若有所思,顯得格外失落。我相信拆掉的不只是噴泉,而是無可挽回的回憶。當重要的記憶慢慢褪色,直到抓破頭皮都不能重組時,彷彿自己的人生被誰偷走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