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只要天淡下來,蟬鳴就變得清晰。我閉上眼然後深呼吸,就能聽到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這裡的蟬鳴有兩種頻率,一種是較高頻而短速的,另一種是較低頻而平穩的。
 
蟬鳴把所有煩擾都遮蓋了。
 
她似乎很好奇,我就讓她試試看。先用腹式呼吸深呼吸,把手放在小腹並感受腹部的起伏。待心境平靜下來時,就閉上眼睛,凝神在聽到的聲音,所有的感知就頓然敏銳起來。
 
在煩囂的都市中,一刻的寧靜都顯得奢侈。只有靜下來,才能認知自己身處煩囂之中,並且聽到自然的呼喚。
 




「對了,上次見面我提過在渡頭村外看日落,你有到那裡逛嗎?」
 
「啊!我都忘了這件事。」她立即站起來說:「不如現在走吧!」
 
我們步行15分鐘,來到渡頭灣村外的烏溪沙沙灘東側。這裡面向西方,是觀賞日落的好地方。她急不及特拿出相機四處跑,似乎在尋找最美的構圖。
 
小屋簷前的帆布颯颯作響,渡頭村外的紅旗隨風飄揚;身後的我凝視着她的背影,岸前的她眺望着遠方的夕陽。
 
或許如海德格所想,真理是存在本身的顯現,藝術是存在本質的表達。雖然我對哲學沒有研究,但美麗的景物總吸引着我的目光,使我頭腦放空,動用所有感官並積極地投入。
 




大概藝術就存於自然之中,而人亦是藝術的一部分。
 
夕陽無限好,然而日落在眨眼間完結。我兩坐在小店前的膠凳子上喝汽水,仰望星空,享受着自然的美。
 
「想不到這裡可以看到星星。」她說。
 
「我想大概都是飛機吧。你看,那邊的紅燈在閃着。」我指向大埔上空,紅色的星光規律地閃動。
 
她自然地靠近我,視線與我的指尖重疊。「是啊。不過你看看八仙嶺上方那一顆星,真的很明亮。」她望向八仙嶺上空回應。
 




我對星座沒有研究,但心想最光最亮大概是北極星吧。我們望見細如沙塵的星星,星星望見細如沙塵的我們。
 
我們沉默了一會,她突然說:「多謝你。」
 
「嘎?」我望向她,她仍然盯着星星。
 
「多謝你帶我來這個地方,多謝你那奇怪的呼吸法,還有……多謝你陪我。」她頓了半晌,又續說:「其實我很怕靜,也很怕一個人。當我靜下來的時候,就沒辦法不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那……真實的自己是怎麼的。」
 
「真實的自己沒想像中開朗,沒想像中堅強。」
 
她拭去臉上的寬容。我感到她正在獨自面對莫可名狀的痛苦,但仍在強風中勉強支撐。
 
「我覺得你很堅強啊……面對自己需要很大的勇氣。」她望着我但沒回應。我為免尷尬,又說:「啊……其實我很怨恨自己。大學畢業已經半年,但還是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我很想為自己的人生努力做點甚麼,但一點動力都沒有。」




 
我對自己的坦白感到詫異,也疑惑為何會與一位只碰面過兩次的陌生人說出內心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大家互不熟悉,所以才不怕尷尬。只有在信任和安全的環境下,才放心把真實的自己呈現。
 
她可能也是這樣想。在失落時,有人陪伴和傾訴,大概比千言萬語來得有效。
 
她看着我的臉,突然噗哧地笑開了。我十分疑惑,她不好意思地說:「啊!我記得小時候和爸爸看星星時,他跟我說,如果我用食指指向星星的話,明天我的頭就會變成和星星一樣。」
 
我打趣地問:「那……星星頭是甚麼樣子的?」
 
「明天你就知道了。」她不懷好意地奸笑,又接着說。「你想不想看我拍的照片?」
 
「嗯。」
 
「如果……下次再見的話,我就把沖曬好的照片給你看。」
 




「嗯,好吧。」我微笑地跟她點頭道別。
 
說真的,我莫名其妙地期待她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