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無垠的天際剛滲出一絲慘白的魚肚白,如同這皇陵本身的底色。一輛沒有任何徽記的青篷馬車,在轆轆車輪聲中緩緩停靠在大胤皇陵前,碾碎了此地亙古的死寂。一名鬚髮皆白的老太監顫巍巍地躬身下車,他手中那卷明黃的聖旨,是這片灰白天地裡唯一刺目的存在。他踏著積年的落葉,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陵園深處那座孤寂的院落走去。
院落中,兩個穿著粗布宮裝的女子,正沉默地清掃著滿地枯黃。落葉的沙沙聲,是這裡唯一的生息。塵埃在她們身邊飛舞,將其與尋常宮女混為一談。唯有知曉內情的人方能在恍惚間記起,其中一人,正是被帝國遺忘了五年的璃霜嫡長公主——蕭沐璃。
「吱呀——」
老舊的木門被推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老太監的目光越過另一名瞬間繃緊了身體的宮女,精準地落在那個背對著他、依舊從容掃地的身影上。他緩步上前,因年邁而渾濁的雙眼此刻卻清明得驚人。他躬身,用一種帶著歲月磨礪過的恭敬語調,輕聲道:
「老奴,參見長公主殿下。陛下有旨,著您……即刻回宮。」
若是旁人,聽聞這道能將自己拉出苦海深淵的旨意,只怕早已喜極而泣,跪地謝恩。
然而,蕭沐璃甚至沒有回頭。
她手中的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單調而持續,彷彿那比聖旨更值得關注。良久,一聲清冷的回應才穿透寒冷的空氣,不帶一絲煙火氣:
「公公認錯人了。」
「殿下……」老太監臉上並無意外,亦無惱怒,只是那抹刻在皺紋裡的苦笑更深了,「老奴在宮裡,伺候了四十年。這雙眼睛,還不至於將真龍錯看成泥鰍。」他微微頓首,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陛下心意已決,請殿下……莫要讓老奴為難。」
掃帚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所謂何事?」她的聲音依舊冰封。
老太監發出一聲幾近嘆息的氣音:「天心難測……老奴,不敢妄加揣度。車駕已備好,還請殿下隨老奴啟程。」
這一次,蕭沐璃沒有再回應。
她終於直起身,將那柄破舊的掃帚,穩穩地、一絲不苟地靠牆放好。這個動作裡,沒有不甘,沒有留戀,只有一種令人心驚的平靜與從容。
「有勞公公,」她轉過身,面容隱在晨光的陰影裡,看不真切,「在此稍候。」
片刻後,蕭沐璃與葉子便走了出來。所謂行囊,不過兩個輕飄飄的灰布包袱,簡陋得與公主身份雲泥之別。老太監眼底閃過一絲極深的疑慮與驚詫——這與他每年秘密送往皇陵的、那些被層層剋扣後仍應有剩餘的用度,完全對不上。但他什麼也沒問,只是更深地躬下了身子,引導二人登車。
馬車晃動,緩緩駛離這座困了她五年的牢籠,朝著那吞噬了她童年與少年的、更為華麗的牢籠——紫宸宮駛去。車廂內,空氣沉悶。
「公主,」葉子壓低了聲音,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的惶恐與一絲虛妄的期盼,「陛下……陛下他怎會突然想起我們?他為何要宣我們回宮?」
蕭沐璃靜默地坐著,目光投向窗外不斷後退的、荒涼的景緻。她的側臉在晃動的光影中顯得格外冷硬。
「我不知道。」她的語氣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半晌,她緩緩闔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輕聲補了一句,那聲音輕得彷彿一觸即碎,卻又帶著鐵石般的確信:
「只是……這絕非恩典。」
金陵紫宸宮沐浴在秋日的柔光中,宛如一幅靜謐而華貴的畫卷。秋風輕拂,捲起陣陣桂花香,香氣如絲如縷,繚繞於雕梁畫棟之間,卻難掩宮廷深處暗藏的波瀾。長樂殿外,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映襯著殿前一株古桂,枝頭金黃的花朵隨風搖曳,彷彿在低語宮中的秘密。殿內,沉香裊裊,紫檀木案上擺放著一盞青瓷茶盞,茶香氤氳,卻掩不住空氣中隱隱的緊張。
「公主,您今日回宮,陛下怎不提前告知眾人?」葉子輕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似在揣測蕭沐璃的心思。她的聲音溫暖,卻掩不住眼底的憂慮,彷彿擔心這宮廷的風波會傷及這位剛歸來的公主。
蕭沐璃目光掠過一旁,望著遠處重重宮闕,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宮外的天空湛藍如洗,幾片白雲悠然飄過,卻難掩她心底的波瀾。她輕笑,聲音清淡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本宮離宮多年,宮中之人早已淡忘。既如此,何必大張旗鼓?」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讓人不敢質疑。
葉子聞言,氣鼓鼓地撅起嘴,小臉上寫滿了不忿:「公主,您可是天潢貴胄!那些人怎敢怠慢?哼,待奴婢出去說一聲,看誰還敢小瞧您!」她邊說邊攥緊拳頭,彷彿已準備好為自家公主出頭。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股少女的倔強,卻也透著對蕭沐璃的無限忠誠。
「葉子,」蕭沐璃瞥了她一眼,眼中帶著幾分笑意,卻又透著一絲警告,「莫要張揚。本宮倒要看看,這宮裡如今是何光景。」她的目光如刀,掃過前方的每一寸角落,彷彿要將這宮廷的每一絲變化收入眼底。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似已準備好迎接這宮廷的風波。
葉子瞬間收斂了脾氣,低聲應道:「是,公主。」她低下頭,卻忍不住偷瞄蕭沐璃,眼中滿是崇拜。她的手指輕扯衣角,顯然對自家公主的氣勢頗為折服。
話音未落,眾人面前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道尖利的女聲,刺破了紫宸宮的寧靜。楚沐雨,那位仗著聖寵向來跋扈的楚貴妃,正帶著一群宮女趾高氣昂地巡視。當她瞥見一位衣著素雅,容貌卻清麗脫俗的女子竟敢直視步輦時,眼中立刻閃過一絲被冒犯的不悅。
楚沐雨柳眉倒豎,纖指指向蕭沐璃,語氣尖酸刻薄:「哪來的宮女!如此不知禮數,在本宮面前晃蕩!還不給本宮跪下!」說罷,不等蕭沐璃反應,便抬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宮道上顯得格外刺耳。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劈成兩半。
蕭沐璃白皙的左臉頰瞬間紅腫起來,一道清晰的掌印觸目驚心。但火辣辣的刺痛不僅沒有為她帶來一絲憤怒,反而先帶來一陣冰冷的恍惚。這感覺太熟悉了——不是宮廷的陰謀,而是皇陵寺廟裡,那個剋扣她飯食的老太監。他曾經也是這樣二話不說,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冰冷的積雪中。哪怕她苦苦哀求的,只是一碗看起來不是如同豬潲般令人噁心的餿飯。
「下賤東西,還當自己是鳳凰呢?我告訴你,進了皇陵寺廟就等同一個死人!在這裡,我才是天,才是地!」
記憶裡惡毒的咒罵與眼前楚貴妃輕蔑的眼神重重疊疊。
五年了。她以為自己終於爬出了地獄。
然而這一巴掌清晰地告訴她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她只是從那個絕望的地獄,爬進了另一個更華麗,更吃人的地獄。
她緩緩抬起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紅腫發燙的臉頰。然後,她低下頭,極輕,極慢地笑了起來,笑聲裡聽不出半分暖意,只有無盡的蒼涼與自嘲。
楚沐雨猶不罷休,眼神輕蔑地掃視著蕭沐璃:「看起來也不過如此,一個不知從哪跑出來的賤婢,還敢在本宮面前裝模作樣!來人!」她一聲令下,身後的宮女們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將蕭沐璃牢牢抓住。楚沐雨得意地冷笑一聲:「將她帶到皇上面前!本宮倒要看看,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恰在此時,年輕的皇帝蕭淵,正心事重重地在後宮漫無目的地走動著。遠遠地,他便看見一群宮女圍著一個身影,走近一看,當他看到那個被宮女們控制住的女子時,瞳孔驟然緊縮,腳下的步子也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時之間竟愣在了那裡。
楚沐雨並未注意到皇帝的異樣,她雖有些詫異於皇上突然停下的腳步,但很快便恢復了嬌媚的笑容,上前挽住蕭淵的胳膊,柔聲道:「皇上,您來了。臣妾見這位宮女舉止輕浮,不知禮數,所以才想著帶她來見您,讓您好好教導一番。」
蕭沐璃被兩個宮女緊緊地抓著手臂,臉上火辣辣的疼痛讓她的眼神愈發冰冷,如同淬了寒冰,銳利得彷彿要將眼前的一切都撕裂。再抬頭時,她目光裡的平靜被徹底碾碎,一種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帶著血腥味道的冰冷,鎖定了楚貴妃。
「淵兒,」她的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每個人的耳膜,「告訴她。本宮是誰?」
「淵兒?」這個親暱的稱呼讓楚沐雨心底猛地一沉,一股莫名的不安迅速蔓延開來。她狐疑地看向被抓住的女子,總覺得那雙冰冷的眸子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但多年的驕縱讓她不願示弱,反而再次抬高手,朝著蕭沐璃紅腫的臉頰狠狠扇去,聲音也因惱怒而提高了幾分:「賤婢!竟敢如此無禮,直呼皇上名諱?本宮看你是活膩了!」
就在楚沐雨的手即將落在蕭沐璃臉上的那一刻,蕭淵終於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想要護住身旁的楚貴妃,但當他的目光再次觸及到蕭沐璃那雙冰冷如刀的眼睛時,心中猛地一顫,一股久違的恐懼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他嚥了嚥口水,聲音有些乾澀地說道:「住手!這……這是璃霜嫡長公主。」他頓了頓,艱難地補充道:「沐雨,還不快行禮道歉?」
「嫡長公主?」楚沐雨聞言,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如同白紙一般,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狼狽的女子,怎麼也無法將其與傳說中那位傳聞中心狠手辣的長公主聯繫起來。然而,皇帝親口所言,由不得她不信。儘管心中驚懼萬分,但多年的驕傲讓她依舊咬著牙,不肯輕易低頭,只是僵硬地福了福身,聲音乾澀地說道:「臣妾……不知是長公主殿下,還望長公主恕罪。」
蕭沐璃冷笑一聲,猛地掙脫開抓住她的兩個宮女。她身形一晃,如同鬼魅一般欺近楚沐雨,反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楚沐雨另一邊的臉頰上。「聽到了沒有?」蕭沐璃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壓:「本宮乃璃霜嫡長公主,天潢貴胄,帝王血親!今日你如此這般羞辱,置天家顏面於何在?」她怒極環視周圍噤若寒蟬的眾人,厲聲道:「今日誰動的手?誰抓的本宮?統統給本宮滾出來!」
楚沐雨被這一巴掌打得偏過了頭,嘴角滲出一絲血跡。她緩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來,臉上滿是怨毒之色,但懾於蕭沐璃身上散發出的駭人氣勢,卻硬生生地將怒火咽了回去。她身後那兩個抓住蕭沐璃的宮女,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站了出來,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饒。
蕭沐璃冰冷的目光掃向一旁的葉子,這個從小就跟在她身邊,忠心耿耿的婢女,此刻正滿臉心疼地看著她臉上的紅印。
「誰人動的手?」蕭沐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憤怒和委屈交織的情緒。「葉子,把她們的手斷了!」
葉子聞言,心疼地看著蕭沐璃紅腫的臉頰,眼眶微微泛紅,聲音也帶著幾分哽咽:「是公主!」她說著,便領命上前,目光森然地朝那兩個跪在地上的宮女走去,一副不把對方的手打斷不罷休的樣子,口中還憤憤地說道:「奴婢領命!」
「住手!」楚沐雨見狀,臉上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囂張跋扈,她慌忙擋在那兩個宮女身前,語氣急切地說道:「長公主殿下,她們不過是聽令行事,您要責罰就責罰臣妾一人吧!」
蕭淵眼見事態愈發嚴重,趕忙上前打圓場:「皇姐!」他的聲音帶著驚懼與勸戒,「眾目睽睽,如此刑罰,恐惹非議啊!況且楚貴妃她……她也是一時糊塗,您就饒了她們這一次吧。」
沒想到蕭淵竟然還出言維護楚貴妃,蕭沐璃心中的怒火更盛,她冷笑一聲,語氣嘲諷地說道:「好你個蕭淵,事到如今還護著這人是吧?葉子!拿戒尺!」
聽到“戒尺”二字,蕭淵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童年時手掌被打得腫如發糕,數日無法握筆的記憶,帶著火辣辣的痛感瞬間甦醒。他的雙腿不禁有些發軟,聲音也變得愈發微弱:「皇姐莫要動怒,今日之事……就此作罷可好?」
蕭沐璃從葉子手中拿過那根沉甸甸的戒尺,高高舉起,然後毫不猶豫地重重打在了蕭淵攤開的手心上。
“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宮道上清晰可聞。蕭淵疼得臉色扭曲了一下,卻硬是咬著牙沒有吭聲。
「就此作罷?」蕭沐璃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她將戒尺扔在蕭淵的腳前,轉過身,冰冷的目光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妃子,竟敢當眾羞辱本宮,你這個做皇帝的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後宮妃嬪,竟還想讓本宮就此作罷?」
她再次將目光轉向臉色青白的楚沐雨,厲聲道:「本宮再說一遍,本宮乃璃霜嫡長公主!今日以後,你們如何敬皇上,便要如何敬本宮!」她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狠狠地刺向楚沐雨:「至於楚氏,你最好給本宮夾著尾巴做人!聽明白了沒有?」
其他的妃嬪們都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劍拔弩張的一幕,有的低著頭,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有的則偷偷地抬眼,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瞥向臉色難看的楚貴妃。
楚沐雨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眼底滿是怨毒,但最終還是懾於蕭沐璃的威勢,極不情願地向她福了福身,聲音僵硬地說道:「殿下,今日之事是臣妾的錯,還請長公主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
蕭淵手心上火辣辣的痛感清晰地提醒著他,這位看似柔弱的皇姐,依舊是當年那個讓他聞風喪膽的存在。他不敢有半句怨言,只能低聲下氣地說道:「皇姐教訓的是……」然後轉過頭,看向一眾噤若寒蟬的妃嬪,語氣嚴肅地說道:「都聽到長公主的話了嗎?」
見氣氛如此緊張,一些心思活絡的妃嬪們紛紛上前,溫聲細語地勸慰著蕭沐璃,試圖緩和這僵硬的氣氛。就連人群中最安靜的一人,一位身著素色宮裝,容顏清冷的女子,此時也跟著福身,聲音清冷地說道:「長公主莫要動氣,保重鳳體要緊。」說話之人,正是冰妃傅霜霜。
蕭沐璃整理了一下被宮女們抓皺的衣袖,眼神依舊冰冷,沒有絲毫溫度。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兩個宮女,對身後的葉子冷聲道:「葉子,斷手。」
說完,她便拂袖而去,身後立刻傳來兩聲痛極的尖叫聲,劃破了宮道上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