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27

下課。

從在薄扶林山上百周年新校園徒步堅尼地城須經寶翠園。有錢住寶翠園的話,則可搭屋苑的電梯直達西環。窮學生沒有錢,只可沿西寶城的樓梯拾級而下。從寶翠園沿卑路乍街一直走便是士美菲路。離遠可見到佳記霓虹招牌。905在佳記前的巴士站緩緩開出。巴士車窗的倒影映照著坐在窗口位的我。我無聊地搗著檸檬,等待遲來的表哥。

遲到、失信、不負責任彷彿就是表哥的代名詞。人皆說龍生龍、鳳生鳳,表哥的缺點俱遺傳自他極討厭的姨丈。姨丈一頭長髮,沒有學識,當過地盤雜役、裝修工人、的士司機與中廚打雜,在經濟起飛的香港一事無成,獨愛在巴黎倫敦紐約戲院看電影,像沒有腳的小鳥,四海為家的浪子。

表哥從不白明何解整天忙著燙衫切生果的姨媽會對浪子般的姨丈死心蹋地。小時候,姨媽會乘表哥不在家裡,一邊切西瓜,一邊恨恨地告訴我與姨丈的陳年情事。我早已忘記別人的情史,惟記得姨丈留低一封信,說要去行船。起初尚有寄錢與寫信回家,隨年月逝去,信與信的距隔越長,字數越來越少。我記得有位剛喪妻、整冷氣、樣子老實的大叔很喜歡姨媽,來我家義助修理冷氣。姨媽說他的人很好,但卻不喜歡他。



表哥早慧而好勝,自懂事始,便沒有父親的教導,自知不論如何努力,皆總不如人。沒有父親的孩子,注定是個剖開一半的生銬蘋果。因此,表哥比常人更努力,做事往往顯得毫不費勁。蘇東坡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在我看來,與殘破的家庭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

姨媽為了養大我和表哥,起初在大昌凍肉當收銀員,月賺五千,及後在工廠做女工,一清早便得起床。沒有學識的女人要養大兩個孩子,生活壓力很大。姨媽為了早起,一早便要睡覺。公屋擠了幾個人,不如2414獨居寬敞,姨媽與表哥睡在上格床,即使她戴上收音機耳塞,終究會聽到我或表哥無意發出的聲響,或外公外婆的吵架聲。姨媽一骨碌從上格床爬下來,便扯著表哥入廁所,關上門,無視外公外婆的憐憫,命表哥自己脫光衣服,用藤條霍霍地抽打他。

或許我不是姨媽所出,她總客氣地著我我站在廁所門前。我站在因太久沒有洗刷而日漸烏黑的長方階磚上,聽著藤條霍霍聲、表哥的求饒之聲、外婆帶著石歧口音廣東話的哀求聲「吾亳甘羊Da喇」與外公的嗟嘆聲。我扭著自己的耳朵,與躲在馬桶後的大烏龜,一起縮起脖子,見證表哥悲慘的童年 – 它在鐵門之內,我在鐵門之外。

讀書時期的表哥因此變得暴烈又自我。如斯性格卻使他特立獨行,深受女孩歡迎。雖同一屋簷下,但姨媽的客客氣氣令我覺得孤立而疏離,我暗禱姨媽會有一日照樣骨碌下床,奮力地拉著我的手腕毒打一番。箇中荒謬,表哥永遠不能明白。在他的身旁,我顯得蒼白而無力。日後寫小說,顯得輕而易舉,因為當中主角的人物性格,竟是照著年少不羈的表哥倒模出來的。

姨丈在行船之前,除了逢周末替馬會鋪草皮,還常到屯門市中心華都商場買翻版VCD。別人課後學琴補習,我們的童年則浪費在觀眾阻擋一半鏡頭的戲院盜攝版VCD;居窮,但不寂寞,看了很多Cult港產片,例如「南洋十大邪術」、「伊波拉病毒」和「生化壽屍」等。表哥是我電影的啟蒙,他不知從哪裡買了幾套Stanley Kubrick與黑澤明的黑白電影,在家裡日夜播放,令我一度誤以為徐錦江就是三船敏郎。



表哥才氣縱橫,一手情信當世無雙,明明在樓下足球場流連半天,卻編大話,告訴女筆友為了舊情人學彈結他,假裝多情種子。謊話說得興起,表哥索性放學後,如扶乩一樣莎士比亞附體寫小說。

中四那年,小說完成的前一天,表哥卻因替我在學校報復,打傷了四眼肥仔在內的幾人,被學校無情開除。表哥讀的是天主教學校,但連天主都不憐憫他。表哥剛滿十六歲,沒有學校肯收留有暴力傾向的插班生。

表哥賦閒在家,等待九月新學年來臨,成為了隱閉青年。他足不出戶,一頭長髮就更長,連鬚也懶得剃。十幾歲的少年,一夜之間失學,迷失得像斷線風箏。於是表哥恣意揮霍自己的才華,我剛放學的時候他就起床,我睡覺的時候,他就通宵達旦地玩Counter-Strike。那篇剛完成的小說像潘朵拉的盒子,他從此沒有提及過。

夜裡尿意漸濃,我常看到表哥坐在DSC直銷中心買回來的電腦檯前,頭戴耳機、左手按Tap鍵、右手握滑鼠,望著Counter-Strike的得分板發獃。表哥網名「SkYfUcKeR」(取自星球大戰的天行者),玩電腦遊戲比寫小說還要厲害,常名列前茅,the force is strong with this one。他把寫作讀書的精力與才華都投放在虛擬世界之內,是他才華最大的揮霍者,對得分版上的Kill Death Ratio樂此不疲。

在家待膩了,特地穿上舊學校的校服,在中午最熱鬧的時間,在大家樂吃學生餐。他坐在一個戴眼鏡、油頭髮、滿面暗瘡的中學生前,緩緩地吃,比廁所裡的龜更慢。嘈雜的大家樂中,他們靜靜地各有各吃。快兩點鐘,中學生離座上學去,表哥卻不知要到哪裡去,人生像空轉的引擎,在返校的學生群裡逆行。



姨媽當然擔心,終日為找學位而奔波。她給我吃的橙越來越酸,一定在怪責我,我想。表哥亦變得越來越沉默,夜裡,甚至放棄電腦遊戲,只躲在被窩裡聽陳奕迅的葡萄成熟時。姨媽幾乎用拖行的方式拉表哥返回現實,到處乞求學位。姨媽不曾想到月入不過萬的中學書記竟也頤指氣使,像喝狗一樣呼喝「這裡不收插班生」。表哥過早地看透世人的咀臉,亦看到硬頸得不肯投靠整冷氣大叔的姨媽,竟為了他差點跪在那個中英夾雜,常炒股票的中女老師面前,不求甚麼,只求一個學位。

天氣放晴,在八月的某一日,表哥獲私校取錄,在穿水手裝的女學生中展露昔日的光芒。表哥像顆山上的大石,一不小心,滾落山下,刮起了大小不一的稜角,變得務實而世故,不再浪費時間寫小說,如姨媽常言「正正經經讀書,正正經經搵份工」,幾乎毫不費力地考上了香港大學,畢業後任職證監會,成為別人眼中的中環精英,每月一號準時交家用。

這些都是表哥事後告訴我的,但無論如何,我想起他他對著電腦出神的樣子,總覺有虧,難以親密如昔。

我在佳記等了表哥很久,杯中檸檬被我搗得不成樣子。電話忽震,我拿起電話一看,表哥推說工作忙,無法與我吃飯,依舊失約,像阿竹一樣沒有出現。後來我聽姨媽說,表哥為了儲首期結婚,每日穿著西裝,在中環昭隆街熱狗王吃價值四十元的燴牛扒飯,推卻同事與舊友的飯局。我好生失望,想不到連我也不能倖免。我突然很害怕畢業後我亦會如表哥一般冷漠,為生活所征服。


我不再等表哥,在士美菲路乘巴回宿舍。車上,電話螢幕一閃,寫道:「專頁小助手:賈子收到一個信息。」